大家都说,等村里人都迁入安居房,老村子就要拆了。奶奶一听到谁说这话就淌眼泪,她舍不得院子里的树。两棵榆树比小孩子的腰都粗,每年三四月里,榆钱儿开得花团锦簇,用面粉拌了做成榆钱窝窝,蘸了蒜汁吃,舌头都要鲜酥了。她还常常做了让人给小秋的爸妈送到城里去,城里的馆子可做不出那么好的吃食。山墙边的两棵柿子树,结的柿子小碗一样大,一到秋天柿子们挂枝头,热闹得像一树红灯笼,衬托得满院子喜洋洋的。西窗边上的枣树,结的小枣比蜜都甜,够孙女吃上好几个月。奶奶从娘家嫁过来五十多年了,一直在老院子里住,从一个青枝绿叶的小媳妇儿熬成了一个百毒不侵的老太婆。奶奶跟小秋说,她最担心的就是老屋拆了小秋爷爷想回来找不到家。小秋笑了,朝奶奶做鬼脸儿,是吗?除了怕爷爷找不到家,恐怕还怕其他人不高兴吧?
奶奶说,这诡谲妮子,看我撕烂你的嘴!
小秋说的那个人,是老倔头郝强。他家地多,几个儿子都出去打工了,本来想让他把地租给别人享清福。可他坚持把儿子们的地都揽过来一个人种,住老屋离自家的地近。干部们劝他从老屋里搬走,儿子们也劝他。老郝强把脖子一拧,一句话就把他们的想法拍死了。他说,除了爹娘,我就跟这老房子亲,它养了我七十多年。等我断气儿了,你们把我扔出去喂狗都行!老郝强在村头碰见小秋奶奶。小秋奶奶趁着没人悄声劝说他,这气不能赌,我们老胳膊老腿了,死活没啥要紧,可得给儿孙们留条后路,胳膊拧不过大腿!老郝强说,我哪像你,在城里有那么大的家业。我怕啥,大不了去南大院喝稀饭。南大院是指监狱,老郝强这是拿话堵他。小秋奶奶当然知道,老郝强面上对她使性子,其实心里是舍不得她搬走。年轻时两人偷偷地好过,她娘家嫌郝家穷,中意任家的手艺和家道殷实。终身大事怎么能容得她自己做主?小秋奶奶也许坚持过,抗争过,终归不起作用。她娘说,爹娘生了你养了你还得顺着你,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闹出事来要么你死,要么我死,要么咱俩都死,可是咱家这规矩不能死!等你当了娘这道理你就明白了。
当了娘她果真明白了,三个儿媳妇都是她一手包办的,从头到尾三个儿子没谁敢跟她龇牙咧嘴。
老郝强一辈子都拿眼睛白她。水性,见几个钱就能把心卖了。小秋奶奶也发狠,我想不卖自己的心能有什么办法?你家什么时候上门求过亲?你又有钱让我爹娘买我吗?再说了,我什么时候说过稀罕你,应下过要嫁给你吗?老郝强更加愤怒,我爹娘是没有背着钱袋子求过亲,你也并没有应下嫁给我,可你说你不稀罕俺你自个儿都不信,俺家地边上的煮鸡蛋葱油饼不是你偷偷给放的?小秋奶奶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得,她和他赌气,但又觉得确实欠着他的。几十年都这样过来了,老郝强说点什么,她表面上不在意,可心里还是非常作数的。而且恰恰因为心里欠着他,面上就更加矜持。老郝强那边,是得理不让人,倔强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壳。两个人的坚持,反而更像两个斗气的孩子。想起来,小秋奶奶就有说不出的羞愧和无奈。
老郝强是三庄五村最好的庄稼把式,他种的田哪怕和别人的夹在一起,站在田头一望,高低分寸就出来了。种什么什么好,不但长势旺生,单看那讲究就知道主人是何等的用心。埂是埂畦是畦,漂亮得像是小姑娘的头发辫,被娘耐心地梳理过了,横竖都是好看。他地种得漂亮,人也长得高大敦实,走路腰板挺得倍儿直,脚底下像刮旋风,大姑娘小媳妇见了没有不偷偷瞄两眼的。除了种庄稼,老郝强种瓜果也是一把好手,棉花地里种上一畦甜瓜,麦茬地里点上几棵西瓜。他种的瓜个大心甜,而且还要样儿,到了收获的季节,他家的土地谁看着都眼馋。小秋奶奶在地里薅草,薅着薅着就摸出两个白里透黄的甜瓜,有时是一个翠绿西瓜,全是挑长得最好的样儿送。小秋奶奶当姑娘时叫翠儿,翠儿不傻,凭那郝强眼睛里星星一样的光亮,两个人你一眼我一眼的,就知道瓜果是结在哪里了。郝强后来也常常收到东西,有时锄地突然锄出来两个煮鸡蛋,一摸还热乎乎的,有时是麻布包着的一张葱油饼,饼烙得酥香,恨不得有一千层曲曲弯弯的心思。郝强舍不得吃,卷巴卷巴揣在怀里,一定要看上半天,直到看得饼会说话了才肯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