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不愿意去城里,郝晴天就没有了主张,他回家去把心事说给爷爷听,爷爷一点都不同情自己的孙子。到城里去有什么好,城里人吃的都是有毒的饭菜,在乡下吃的菜都是爷爷亲手种的,绿色植物。你哪哪都别去,就在乡下跟爷爷学种地,爷爷这一辈子想吃啥吃啥,想什么时候歇就什么时候歇,可不比城里人过得差。爷爷还说,钱再多有啥用,任家挣钱多,老头子六十不到就死球了,钱一分都带不走。比了他,我可多赚了二十年的命。郝晴天是个傻孩子,不知道爷爷和小秋奶奶的故事,但他觉得爷爷说得有点在理。一般大的孩子出去打工,听说天不亮就得起床,吃的也不好。他在乡下,睡觉不论点儿,太阳晒到屁股还得再赖一会。吃食爷爷可从来不缺他的嘴儿,鸡蛋肉从来未断过,瓜果蔬菜都是从地里现摘的,依着小秋的话说,吃到嘴里还有泥土的香气。
到了下午,郝晴天又到小秋的田里去找她。他以为小秋会为进城的事跟他生分。可小秋仿佛早把那事儿给忘了,坐在田埂上,兀自往手指上缠绕着几根草茎,一脸的快乐和恬静。郝晴天过去,坐在她旁边。晚霞由鲜红变成了紫红,暮霭升了起来。春已经很深了,杨树的叶子已经能发出哗哗的喧响,远处行人的腿脚埋在麦垄里,远远看去像在水上滑行。再远处,能看见城市上空被反射向天空的光线,在暮色里变幻着面孔,看起来忽然有了一点柔情。郝晴天趁势去搂小秋,小秋弯在他的怀里不反抗。他去吻她,她也不躲开。虽然城里没有去成,郝晴天觉得幸福依然如期而至,因此心里是满满的感动。他把小秋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觉得那手柔软无骨,像从地里长出来一片叶子,淡蓝色的脉络时隐时现,让他既非常熟悉,又异常陌生。他顿时心生困惑,这样的手,若真是带上个戒指,还不变得不像个小秋了。
四
村里连着开了几次会,让大家支持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虽说并没有强迫搬迁的意思,但大家都知道搬迁已是大势所趋。村长说,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是百年大计,农民都上楼了,离城市近,老村庄的土地腾出来可以建工厂、搞开发。搬进统一规划的新村,卫生条件都改变了,用上了自来水,煤气灶,卫生间里有抽水马桶,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日子。按村干部的话说,除了晚上陪自己睡觉的女人没换,该换的都换完了,还有啥想不通的呢?
工作做到最后,呼啦啦都搬完了,就剩下老郝强自己。他成了钉子户,他跟孙子成了这个村子最后的守望者。一个人老几辈都在这熬日子的村庄突然间变得寂静无比。
小秋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她心疼郝晴天和他爷爷,他们晚上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孤独呢?她晚上带着小黄到村子里转悠,突然就会流出眼泪,剩下郝晴天爷俩她已经很心疼,剩下这些空屋,这些树木,这夜晚的声音。村庄在月光里,这样地静美着。她小小的年纪都舍不得,奶奶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年轻的记忆全在这个村庄里活着。庄子推平了,记忆也就没有了。再过上几年,老人们都死了,关于庄子的故事,就彻底消失了。
年轻人的伤感,来得快走得也快。小秋睡一个晚上,等太阳重新升起来,她的快乐就又回来了。她喜欢早早地到田地里去,哪怕是冬天被大雪掩埋的土地,她都欢喜那种肃穆庄严的感觉。郝晴天的爷爷说,雪是麦子的被子,雪下得越厚,来年的收成就越好。小秋不听话,她总是偷偷地把雪扒拉开,看看雪窝里的麦子是不是还绿着。雪窝窝里真是暖和的,正午的时间都能看到从地底冒热烟儿。麦苗们在被窝里眯着眼睛,睡得懒洋洋的。
到了春天,小秋觉得自己的骨头都是痒痒的,田野里的一草一木都让她快乐无比。小秋和奶奶认真地种他们的那块田地,收了麦子就点玉米。什么苗儿都那样神奇,它们的欢喜让小秋惊讶,芽苗儿在风中舞动的姿态比最好的舞蹈动作都优美。它们是有知觉的,比人都懂得炫耀。老郝强会让晴天给她们送一些菜苗,茄子、辣椒、黄瓜、豆角、西红柿。爷爷教晴天怎么侍弄这些秧苗,什么时候授粉,什么时候打岔,什么时候浇水施肥。爷爷怎么弄,晴天就教小秋怎么弄。到了秋天,小秋家田里的果子,红黄青绿,酸甜苦辣,把祖孙两个的眼睛都耀花了。奶奶高兴起了,就会回家给小秋做好吃的。除了葱花油饼,韭菜鸡蛋盒子,奶奶最拿手的,是茄子面片。先用茄子沾了面,摊在锅底细细地煎黄,西红柿切碎了熬一锅红汤,面片儿擀得溜薄,和煎好的茄子一起,放在熬好的汤里煮了,起锅时搁一点小磨香油,加一撮荆芥或者石香叶子。小秋敢保证,城里再好的馆子都做不出这样的美味,喝一口,眼泪都鲜出来了。奶奶总是说,饭又做多了。就让小秋给晴天家送一盆子去。老使唤人家孩子的力气,得感谢不是。小秋根本不听她说什么,早就乐颠颠地去了。她乖巧,先盛一碗给爷爷,还卖好,说是奶奶特意给他做的。小秋看着爷爷吃得一脸幸福的样子,心中很是骄傲。郝强爷爷地种得好,奶奶的饭却是村子里做得最好的。小秋等他们吃完,把盆子洗干净拿回家去给奶奶看,好让她知道,人家多稀罕她做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