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不喜欢黎青看《水浒传》。
爷爷偏喜欢黎青去菜园拔草。
每回,当黎青去菜园拔草时,爷爷便捧着那只浑身茶渍的搪瓷杯来到黎青身旁,一声不响地看他拔草。
搪瓷杯里的热茶冒出微微的香气,随同白蒙蒙的水雾悠荡在水灵青翠的菜地上面。
搪瓷杯是爷爷的宝贝。十年前,维新伯父从上海买来孝敬他的。搪瓷杯是中国市场上早期出现的东洋货,在本地,只有在爷爷手里才能见到这种稀罕精致适用的洋货。爷爷整天把搪瓷杯捧在手里,乐呵呵地向人炫耀着。
这会儿,爷爷又捧着他的搪瓷杯到菜园来看孙子拔草。
在爷爷挑剔的眼皮底下,黎青把一墒菜地的杂草拔完。
爷爷手捧茶杯,弯下腰来细细查看。
爷爷喝了口热茶,咽下,仰仰脖子,一缕白蒙蒙的水汽喷向那残存着几棵杂草的菜地上。
在黎青看来,这就像《西游记》里那些仙道在喷吐仙气。
机灵猴急的黎青朝那白气飘落处蹿去。
地里残存的杂草,还有那些被他扭断了半截的草根,便全被他拔得一干二净了。
他歪过头来瞟了瞟爷爷。
爷爷又从茶杯里喝了口茶,用指头抠出一撮拌和着姜丝的茶叶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一丝得意的笑容浮现在爷爷那胡子拉碴的嘴巴上。
黎青吐了口气,直起腰来。
爷爷撇下黎青,走到前边,向正忙着种菜的雇工蔡五老倌招手。
蔡五老倌是爷爷雇来专门从事种菜、砍柴、垫猪圈、清粪窖、制灰粪,干种种重活脏活零活的短工。
蔡五老倌扔下锄头,来到爷爷跟前。
“老倌子,你帮我瞧瞧,这青伢崽干的活,怎么样?”
“哦……还行,蛮细心的啊!”
“你这是在故意夸他喽!”
“哪里……我嘴笨,不会讲话……青少爷这么小小的年纪能干出这样的活,已经不错了。”蔡五老倌结结巴巴地回答。
“真的能这样说么?”爷爷总还有点不放心。
“真的。青少爷刚蹲下来干活,我便留神瞧着哩……他的腰弯得合适,脚步也稳……硬是要得啦。”
蔡五老倌这句话让爷爷听得笑了:“那好,你就收他当个徒弟吧。”
蔡五老倌怔得直摇头咂嘴:“哟哟!哪里话,您老人家这个话,我哪敢当啊!再说,青少爷人长得聪明,这个种菜的事看几回就会了,哪里用得着什么师傅不师傅的。”
“你这话讲错啦!”爷爷咧开嘴笑了,“孔夫子大圣人还说自己种菜不如老圃呢……孔圣人说的老圃,就是你们这号种菜的行家里手嘛!”
爷爷一提大圣人孔夫子,蔡五老倌便闭嘴不敢出声,只在喉咙里咕噜了一下。
爷爷一锤定音:“就这样,拜托了!”
黎青随蔡五老倌来到一块菜地。
蔡五佬倌递给黎青一柄四齿锄:“这是翻地用的挖锄……锄头分好几种:有刨地用的板锄,有大板,还有小板;有耧地用的;还有两齿锄,是种菜时挖凼子(小坑)用的……有时用耘耙……”
蔡五老倌一面说着,一面将一块瓦片塞给黎青:“翻地前,你要先把这些家什细细查看查看,看上面有没有长锈斑,齿尖有没有扭歪磨钝的地方。要是有这些,你就用这瓦片把锈斑刮擦干净,把扭歪挖钝了的地方敲砸敲砸,把它搞正磨亮。你还要用手掌在这木柄上来回摩它几遍,看看木柄光滑不光滑,探探这木柄上有没有木刺。若碰上木刺,你没发现,那就会把你的手刺破,流出血来……干这些,第一要细心,莫要急,毛毛躁躁是要出事的。磨刀不误砍柴工嘛!”
黎青照蔡五老倌的话做了一遍。蔡五老倌说了句行,才领着黎青正式翻地。
蔡五老倌踏上菜地中央,挥起锄头翻地,让黎青待在一旁看。
蔡五佬倌先用板锄把地里的土坷垃敲碎,把草根树叶刨尽,再挥起锄头翻地。
“挖地时,你要把这锄柄不紧不松地捏在手掌心里,这锄头才会照你的意思转动,你若是将这锄头把捏得太紧,捏死了,锄头就转不起来,只有不紧不松,这柄才是活的。”
黎青听得心里发笑,捏个锄头把也有死的活的?
蔡五老倌只管往下说:“起锄时,那锄头要举得同你的额角一般高,成一条线。只有不高不低,使出的力气才会均匀,锄头入地的深浅也才合适。还有,你的两条腿要拉成个弓箭步,骑马步是最要不得的……”
黎青听得烦了,便抢上前去接过锄头,一气儿猛挖。
黎青的地只挖了小半截,蔡五老倌便急得叫了起来:“不行,不行!”他把黎青手里的锄头抓过来:“你这地,翻得太毛糙哩,这边高,那边低,前脚浅,后脚深,满地里都是你踩出的脚印,乱七八糟的,这地怎么能栽菜?纵然你把菜秧栽下去了,哪能活得好嘛!你把这秧苗栽在高处,太阳一晒,它缺水,蔫啦!这菜秧若栽在低处,一场大雨,它又受涝,淹死了!行里人讲笑话挖苦人,叫这是旱涝保收地啊!”
“那你说,该怎么办?”
“弓箭步,一条线,左三锄,右三锄,转过身来耧一耧,一块地挖到头,回头一看,一个脚印都不见。平平展展,像铺着一张纸呢!”
蔡五老倌指着自己挖出的那半垧菜地,望着黎青笑笑。
黎青再细看蔡五老倌挖出的这块地,确实同他嘴里念出的那串话一个模样。黎青禁不住在心里打了个激灵——看这一字不识的大老倌哟,说出来的话多见心计啊!
把一块菜地整完,蔡五老倌便教黎青挖凼子种菜。
“这是个细活。你的菜种得好不好,全看你的凼子打得怎么样。”说着蔡五老倌在整好的菜地上刨出几个碗口大小的坑,“这叫凼子,菜秧就栽在这凼子里。”黎青看那凼子,共有五个,正好布成了个五点梅花的形状。
“这叫五点梅花凼,是栽茄子、辣椒用的。”
“凼子拉得这么开,那菜秧不是栽得太稀啦?”黎青疑惑地问。
“茄子、辣椒的枝桠,都张得老开老开,抢占的阳光雨水就多,你把秧苗栽在这样五个点上,每棵秧苗得到的阳光雨水都一样均匀。小苗长成后,每棵菜苗的高矮都差不多,结出果子的个数也差不多。要是换成另一种凼子,就长不出这么好的菜来啊!”
“难道所有的菜秧都要用这种梅花凼吗?”
黎青毕竟是个读了六七年书的学生,他能想能问。
“不,不!”蔡五老倌连忙把黎青的话抢过来,“种不同的菜,用的凼子也不一样。比方,栽黄瓜、点豆角,就要先在菜地当中开条沟,在沟边垒起两行小垄,把黄瓜、豆角种子播在小垄上面,等到小苗长大拉蔓时,好搭瓜棚,支豆架,浇粪点肥,掐花摘菜,也都方便……”
“要是种苋菜呢?”五月苋,胜鸡蛋,苋菜是奶奶和妈妈最喜欢吃的,他格外关心。
“苋菜、瓢儿菜、红油菜,还有空心菜,都不用打凼子,也不用开沟、起垄,只要把稻草垫成的猪粪渣,在菜地上厚厚地铺上一层,再把菜籽均匀地甩播在粪土上,然后盖好碎土,浇好水就行啦!”
“丝瓜呢,怎么种?”
“丝瓜,最讲究的是照水瓜。照水瓜要种在塘边、沟边、河边……凡是有水的地方,都好。你把这秧苗种在水沟边上,瓜棚架在水面上,不占地,又得水汽,那瓜就长得又长又嫩又好吃……冬瓜、南瓜、苦瓜都可以用这个法子。也可选在墙角落里、垃圾堆边,选那太阳照得见的空地,搭个大瓜棚……”
黎青还要问那葱、蒜、韭菜的种法,爷爷却走过来,拦住:“太阳都快落山了,老倌子快到我屋里吃饭去啊,真是搭伴(谢谢)你喽!”他又回过头来,对黎青说:“种菜是本经,十年工夫才能念得通!下回再请教蔡五老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