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这个宣传科科长上任不到两个月,又接到一个新的任命:让他到六旅十七团去当政治处主任。他成了个马背上的干部。
到了下半年,华中兵力大调整,六旅的番号撤销,旅长谭希林率领主力十六团到皖江去担任新四军七师代理师长。
五旅旅长成钧、政治委员赵启民率领五旅由淮南路东来到路西,接替六旅的防务。成钧兼任津浦路西军分区司令员,赵启民担任党地委书记。依照一元化领导的原则,把党、政、军三副重担,一肩挑了。六旅副旅长张翼翔改任五旅的副旅长。六旅十七团改归五旅建制,改番号为十五团。
新官上任三把火。黎青上任团政治处主任不到一年,两把火还没烧完,一纸调他到中共华中局党校学习的通知就下来了。到党校去学习,本是黎青的一个夙愿。两年前他曾当面向张劲夫提过这个要求,被张劲夫婉言拒绝。以后他还提过几次,每次都被你文化高可以自学,或者工作离不开,你就在工作中慢慢学之类的话挡了回来。
这一次自己没有提,正在连队搞调查,调查报告还没写出来时,调学的通知就到了。黎青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他躺在床上,一股闷气憋在胸口。他问自己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却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候,殷绍礼从外面进来,一看见黎青脸上的表情,便笑着问:“怎么不高兴啊,一个人在屋里生闷气?”“我有什么不高兴?”黎青回答得闷声闷气。“这还用讲吗?你看你的脸拉得多长。”殷绍礼挨着黎青坐下,掏出两支香烟,一支含在自己的嘴上,另一支递给了黎青。
黎青掏出打火机给殷绍礼把火点上,自己却不抽。
殷绍礼用劲抽了一口烟,瞪着两只眼睛望着黎青,好一会儿才说:“对这次调你去党校学习,你不高兴?”
黎青跟殷绍礼的关系特好。三年前,陈辛仁从十四团调走,殷绍礼接手当主任。他俩在一起干了两年,彼此的脾气都摸透了,工作上很合得来。殷绍礼特看重他,这次来十七团当政治处主任,也少不了殷绍礼向上级的提议。
殷绍礼料定这次调黎青去党校的事,黎青心里会不高兴,果然不出所料。殷绍礼对黎青说:“你也是的,心里有什么话都挂在脸上,修养差了一点啊!”黎青问:“这次让我去党校到底是为什么啊!我犯了什么错误?”
殷绍礼说:“你真是胡扯!到党校学习的人那么多,难道都是犯错误的?我就是从党校提起来的嘛!我们多少人不都是从党校出来的嘛!”黎青说:“我怎么能和你们比,你们都是经过战争考验的老红军,是党最信任的。”殷绍礼在屋里转了两圈,望着黎青:“哦,你的意思是说,党对你不信任。”黎青叹了一口气:“我看是有一点。”殷绍礼换了个口气问黎青:“你自己说吧,组织上对你有什么不相信的地方?”“从这次调我去学习就是……”殷绍礼一听这话,脸就变得格外凝重,非常严肃地告诫黎青:“你这个话讲得太严重了,怀疑组织上不信任你这就是个最大的错误!”黎青回答说:“这个话,我可以不说,可是这个事,我不能不这样想。1938年我一个人从学校出来当了新四军。工作中,我有错误,有缺点,毛病一大堆,可是政治上我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地方!”殷绍礼把烟头扔到地上,狠狠地踩灭了,叹了口气:“难啊,你的事只有你自己明白,你在部队的表现,组织上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可是你有些事……没有人能证明呀!”黎青听了殷绍礼这吞吞吐吐的话,便说:“你这句话的意思我心里明白,组织上要考验我是应该的。我一定接受组织的考验,请你放心吧。”
殷绍礼拍着黎青的肩膀说:“接受组织的考验,这句话讲得好,我就是想听你这句话。拿我来说吧,内战时期肃反,我被打成了AB团(AB团的名字是英文反布尔什维克的缩写,全称为AB反赤团,是北伐战争时期在江西建立的国民党右派组织,成立于1927年1月,其目的是打击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差一点被枪毙了。亏得我是个老苏区的人,贫农出身,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两个哥哥都是烈士,这才没杀我,把我放在劳改队,罚苦工,抬担架。抗日战争开始后,部队大发展,把我从劳改队调出来,从战士、班长、排长当起,当到了团级干部。可是在我的履历表上,多年来一直填着参加AB团,直到前年华中局才给平了反,这个事你是知道的。”的确,华中局组织部前年给殷绍礼平反AB团的事,是黎青亲眼目睹了的。“共产党决不会冤枉人的。”殷绍礼读完通知后,眼眶里滚动着热泪。他说出来的这句话,也是黎青最先听到的。这句浸透着血和泪的话,一直像针一样扎在黎青的心上。殷绍礼说:“我今天来给你送行,我要送给你的就是这句话。你到党校去好好学习吧!”
在去党校学习的路上,黎青望着远处山头上滚动的白云,一团接一团地从山坳里升起,翻滚着,升上了山腰。围着山腰又绕到了山背后才不见了……随后又是乳白色的烟云跟上来,又接着翻滚起来……黎青觉得自己心中也有一朵白云,也在翻滚,在舒卷。殷绍礼临行前送他的那句话,在他的心头翻滚一气,又舒卷开来。“怀疑组织上不信任你这就是个最大的错误”,殷绍礼的这句话是浸透着他的心血和热泪的!这个从殷绍礼心窝里掏出来的话,这句用自己生命凝结成的话,撞击着黎青的心灵,他的心颤抖了起来。黎青在心里告诫自己决不能有这样的想法,决不能犯这样的错误!可是眼前的事实,却又不能不使他这样想啊!这难道不是组织上对自己的不信任吗?可是,自己的历史是清白的,在学校里自己是一个热血的爱国青年,是一个想当革命作家的人。黄猫让自己参加CC,自己坚决不干,就是为这件事才从学校逃出来的。在部队里,自己有时把这件事亮出来,就是想表明自己政治上的清白,还有点炫耀的意思,证明自己对共产党的热爱。入党时,介绍人在谈话中从来没有问过这件事,相反,他们说正是因为相信自己的说法,才早早介绍自己入党的。自己由一个年轻幼稚的服务团员,从一个被当包袱甩掉的人,几年工夫就由指导员提到团级干部,这不是说明组织上对自己信任,很看中自己吗?可是,眼前的事实:让自己莫名其妙地调离现在的岗位。像殷绍礼那样勇敢的人,那样一个在战场上被打成了残疾的人,也被戴上AB团的帽子,一戴就那么多年。当了团政治委员这等重要的职务,却还要在履历表上填写参加过AB团,这事到底该怎么说呢?殷绍礼有一句话“你的事只有你自己明白”,还有那句“共产党决不会冤枉人的”,这是殷绍礼接到华中局对他AB团问题平反的通知时,含着眼泪对黎青说出的话,多么有力、多么感人、多么暖人心啊!这几句话是他从心里迸发出来的。忽然有两句诗在黎青心底蹦跳出来:“霜后菊花知傲性,洪炉烈火见真金。”
是的,黎青决定要做一朵霜后的菊花,做一块洪炉中的真金,就是要记住殷绍礼的那两句话,“你的事只有你自己明白”,“共产党决不会冤枉人的”。
他加快了脚步,好像脚板上添了把劲,一直朝着去党校的大路走去。
他到学校报了到,办完了一切入学手续,并到学校学习小组把行李安排妥当,同全组八个人都见过面。这些人都是从华中知识分子中选拔出来的县团级干部,正处在春风得意之时。他们个个兴高采烈,口口声声说,能来党校学习是个很难得的机会,可是在没人的地方,黎青又见他们都是一张张沉闷的面孔。黎青料到:他们心里也有包袱啊!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他去找了一位最要好的老朋友谈心,黎青把心里的疑惑吐了出来,那位老朋友望着他笑了笑:“你这心里话,我们大家都有,不过都压在心底,不肯轻易吐出来,更不肯在陌生人面前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们这个队全是知识分子,是这次整风的重点。整风有三个重点,是对三种不同对象提出来的。第一队都是老红军师团级干部,老红军的政治面貌都是清白的,所以,他们整风学习的重点就是整顿思想作风。第二队都是机要人员,他们都掌握着党的重要机密,那些机密电报,都是经过他们的手传抄翻译出来的。他们皮包中的那本密电码,是比生命还宝贵的东西。他们的出身很纯洁,都是青年人中的优秀分子。他们这次整风的要求,就是要提高觉悟。我们第三队,在许多人的眼里,都是出身成分不好、政治面貌很复杂的人,这次党要在政治上审查我们,把我们的政治面貌搞清楚,这是完全应当的。如果你政治上有什么问题,没有向组织交代清楚,不管问题有多大,一个字都不要隐瞒,组织上会按政策来处理的;如果你确实没有问题,你就埋头学习,好好改造自己的思想。我们这些人包括你和我,思想毛病都不少,整风割尾巴是完全应该的,这当然是一辈子的事。但在整风中一定要把自己的毛病好好检查一下,认真批判批判,为今后的长期改造打好基础。”黎青大吃一惊,他同这位最好的老朋友分别才两年,想不到这位老朋友的思想理论水平已大大提高了。他觉得,有殷绍礼这样的工农干部,又有这样的知识分子好朋友,实在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黎青还发现,在这个知识分子成堆的第三队里,还有几个老红军。他们都是旅一级的高级干部,都是党支部的委员,有的还兼任党的小组长,张翼翔也在其中。不过令黎青奇怪的是,如今的张翼翔只是对他客客气气,三言两语便找借口离开,不肯和他多接近。张翼翔没有兼任党的小组长,却同党支部书记住在一起。他整天忙忙碌碌,却从不对人说他在忙些什么。张翼翔成了个有点神秘色彩的人。
党校开学那天,军长兼校长的陈毅在开学典礼上发表长篇演说。他没有讲稿,也不问时间长短,就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他讲了党内几次路线斗争的历史,讲了自己在这些路线斗争中所受到的教育,还讲了自己在井冈山反对毛主席所犯的大错误。他讲得光明磊落、讲得坦诚、讲得直率,显出他豁达的胸襟和严格要求自己的气度,一场开学典礼的时间净被他占用了。陈毅讲完话后,按规定程序由副校长彭康讲话。彭康从主席台上站起来,反剪着双背,还是那个老样子。他向同学们点了点头,笑着说:“我要讲的陈毅同志都讲了,我的时间也都被他占去了,我就不讲了,对不起大家,完了!”
陈毅在座位上哈哈大笑,热烈鼓掌:“对不起大家!”
散会后,黎青心里直翻腾。陈毅的话就像一江春水在他心里流淌,翻涌起一层层浪花,浪花把他卷进了一片浩淼的大海。陈毅的气度和胸怀,使他对自己老在个人得失的小圈子里打转觉得太惭愧、太浮浅了!他觉得陈毅就是条一泻千里、浩浩荡荡的大江,自己却是一条山沟沟里的小溪啊!黎青的心被这条大江冲击着,江中的泥沙和堤堰被江水冲刷开来……潮平两岸阔,他觉得自己的心胸在一点一点地开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