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年后的高秋10月,我终于如愿以偿去拜望了杜甫的故里,当年的巩县现在的巩义市。就像瞻仰过浩瀚的沧海后,去寻觅和瞻仰它最初的源头。
汽车刚进入巩义市郊,公路两侧的山坡上一栋栋漂亮的楼房就奔来眼底。同行人介绍说,巩义现在是全国百强县之一,这里是巩义的首富村,乡镇企业的农民所居。“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曾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如此祈愿,如果他千年后回到故乡,该会展颜一笑吧?我们来时,正逢当地一位个体业主出资修建的“杜甫书画院”落成,并举行揭碑仪式,鼓声阵阵,鞭炮声声,彩旗飘扬,人潮汹涌。巩义市街头已少见蹄声嘚嘚的毛驴,而时驰四轮生风之“的士”,如果淡泊自守的杜甫不要专车接送,他自己会“打的”而来吗?我们左顾右盼,始终不见杜老夫子的踪影,只好驱车出巩县旧县城北门,过东泗河小石桥,直奔不远处南瑶湾村笔架山下的杜甫故居。
杜甫曾有过显赫的家世。他的十三世祖杜预,是晋朝名将和学者,京兆杜陵人,所以杜甫也自称“杜陵野老”。杜预之孙杜逊南迁襄阳,因而杜甫也屡次提起这个地方。杜甫的曾祖杜依艺任巩县县令时,将家搬到离县城一华里许的南瑶湾村,他的儿子杜审言是武则天时代的名诗人,所以杜甫曾说“诗是百家事”。父亲杜闲则做过兖州司马,杜甫有诗名《登兖州城楼》,而他大名鼎鼎的最早的诗篇《望岳》,大约就是他年轻时在兖州城楼远眺泰山时写成的吧。
桑田沧海,我来朝谒杜甫故居。我渺如轻尘的足迹竟然能够复叠在他亘古不磨的足印之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幸运?我来之前,虽然知道杜甫的门第已经衰微,但毕竟曾是钟鸣鼎食之家,他的故居一定还是颇为可观的,特别是他后来被尊为“诗圣”,而1961年在斯德哥尔摩举行的世界和平理事会主席团会议上,他又被列为当年纪念的世界文化名人之一,他的旧居该早已整修得美轮美奂了吧?结果却令人失望。
笔架山依然未变仍旧形如笔架,历经沧桑的是山下的杜甫故居。青砖为墙的小小院落里,只在靠墙处有两三间同样小小的房间。一孔坐东向西约十一米深的窑洞,就是杜甫的诞生之地。这里除了几通石碑,几张图表,就别无其他纪念物。湫隘的院落里,如果多来几个参观者就会人满为患。“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咏凤凰》)他幼年时的歌咏和书法,就是出自这小小而寒碜的庭院吗?“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百忧集行》)这寒伧而小小的庭院,怎能容得下梨树和枣树摇曳迎风?瞻拜杜甫故居,萧瑟兮秋风吹来,心中不仅塞满悲凉。且不说国外的文豪,如莎翁在伦敦,雨果在巴黎,普希金在莫斯科,史考特在苏格兰,即使是国内许多其他形形色色的纪念馆,也远胜于杜甫的故居,更无论那豪华宾馆、奢华酒楼和那些日益繁荣昌盛的夜总会了。“便下襄阳向洛阳”呵,“孤舟一系故园心”呵,“月是故乡明”呵,如果杜甫有知,如果月明之夜他魂兮归来,不知将作何感想?
杜甫陵园在与故居遥遥相对的邙山之上,北接黄河,西瞻嵩山,东临伊洛河湾,自有一种阔大苍凉的气象。走进相当宽阔但设施仍然简陋的墓园,杜甫墓和宗文、宗武墓便怆然入眼。所谓墓,除了一方墓碑,其实只是三个土堆而已。宗文早殁于四川,杜甫和次子宗武均病逝于湖南,杜嗣业去请元稹作墓志铭时,自己也年已花甲。正值大历年间马乱兵荒,他穷困如故,真能千里迢迢将父亲和祖父的灵柩选址葬于偃师再移葬于巩县吗?元稹说他“启子美之柩,襄附于偃师,途次于荆”,荆、偃无水路可通,如何人能从陆路绕道而跋涉千里?元稹也许只是听其设想而未亲见其事吧?在墓园中低回,我猛然忆起宋代周序来此写的《吊杜甫墓》诗“杜甫诗客墓,遥倚北邙巅。断碣无人识,高名信史传。猿声悲落照,树色翳塞烟。唯有文章在,辉光夜烛天。”
杜甫最后的归宿到底在哪里虽然值得考证,亦幻亦真总不免使人伥望千秋,他生前困窘潦倒,千年后的故居仍然寒伧萧索,自然也令人感慨莫名。然而,墓之真伪有无和故居的落寞堂皇都无关根本,作为一位诗人,他的不朽的生命就是他不朽的文章。那些五陵裘马、达官贵胄、御用文人、轻薄后生都早已如历史长河的匆匆过客而云消水逝,有的连一个泡沫、一丝残迹都没有留下来,而杜甫流传至今的杰出作品,无论白天或是夜晚,都发出万丈光焰。陵园的秋日向晚,嵩山依然巍峨,伊洛河依然滔滔东流,你历经千年的风霜雨雪,也依然并永远和我们的民族同在。我从湖南来河南,从你的终点追寻到你的起点,捧上一瓣心香,在你千年前何日忘之的故乡。
感悟
杜甫虽处困境而心忧苍生,喊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心愿。如今,他的愿望已经实现:农民住上了漂亮的楼房,交通工具也更加方便。而杜甫这位有着显赫家世、千古大名的“诗圣”,依然院落湫隘,墓园简陋,甚至作古后归宿到底在哪里都尚待考证,让人心中不禁充满悲凉。然而所有的这些恰恰烘托出了杜甫的千古不可磨灭的精神光焰——这才是杜甫诗歌真正的生命底色和精神之源!作为一位诗人,他生命的真正意义在于他的诗章,在于他引领人们去理解感悟自然、感悟生命。这样,千百年来人民都在自己的心中为我们的“诗圣”建造了一座辉煌的宫殿,一座永恒的坟茔。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