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跟山羊说,我常年没什么生活素材,总有一天让你牺牲一把,编进某篇散文里。山羊怀疑而略带紧张看了我一眼,就像担心被叛徒出卖的地下党员。我随口说的,并未当真,后来我自己有了些悔意,因为检点为数不多的写人文章,我其实只关心一个共同的主题:告别。一语成谶。只有当我沦入情感的哀悼状态才能动笔,此前我一直忙于享受它的甘美。好了,现在我把它吃完了,一个坚利的果核留在手心,只有埋进梦里才能重新发芽。这是一种想象性的再生,而什么也不能与饥饿时吞进去的那枚果实相比。美味由两部分组成,食物以及更为重要的饥饿。
呆板的汉白玉雕像,不会如积雪那样在阳光里消融,它们因为偷生而蒙上不洁的黄斑。不知道这是否是上帝格外的恩宠,让我们的友情以清洁卫生的方式得以结束。人们说,时间一长,尤为男女之间难免出现杂质,如同源头的清溪,终成浑浊的江河。山羊那种人,假设我不能保证自己长久杜绝危险的依赖感,我有否可能最终侵犯到他固若金汤的贞节?
我们从小被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警告过,在现实中,我们还是忍不住要做渔夫的老婆。如果是美好的,我们就会把一切的中断视为夭折。张潮《幽梦影》中言及:“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朱其恭反诘曰:“君言谬矣,洵如所云,则美人必见其发白齿豁而后快耶?”我们从自嘲和自虐中能够汲取到多少自卫的力量,我们在无知中误解多少精心安排的好处。
除了果实和莓红色的嘴唇,还有什么在这个秋天里被剥夺?曾经停留于指端的绸缎似的阳光,轻轻滑落下去。岁月像个青楼女子,她的脸很快就老了。活着,意味着输掉得越来越多,我们据此作为判断成熟的标志——毒牙说,所谓成熟,就是努力培养出一种因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就觉得自己什么也不需要的错觉。秒针嗒嗒作响,在这柄最娟秀的铡刀之下,时间被细细地切碎,喂养我一日千里的青春马——它以冲刺速度,结束了短暂的比赛。
时近年末,我和毒牙像小梭子似的在打折商场里乱转,为了买到一款合适的大衣,能在冬日凛冽寒风中,让别人觉得我们依然如处秋日般的苗条,自己又能保持着如处秋日般的暖意。我在东张西望中被一双造型精湛的靴子打动,不顾毒牙反对,我好奇地试穿上它。
鞋跟是这么这么的尖细,以至于我好像坐落在一根钉子上。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我盯着镜子里长高的自己。毒牙讽刺说,穿上这双鞋,你可以跟蜗牛赛跑了。
我突然伤感起来,就是穿着这双鞋一动不动,地球这个旋转着滚滚向前的巨大车轮也会把我带走,像带走轮子上沾着的一粒灰。是啊,没有什么能等在原地,包括自己心上沾着的那点儿疼,那点儿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