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天冷，课上得越来越少，蜗居在宿舍。常常是经历一场漫长的午睡之后，并未带来清凉的醒意，而是更为慵懒的倦怠。就此松弛下去，我如同一团被拆散的毛线，微微弯曲，摊在床上，再也不想被组织。楼外的海报栏被一张又一张的学术讲座通知刷新。我躺着，躺着，直到懒得开灯的黄昏，在将就的暧昧光线里怀想尚存余温的往事。
偶尔从未名湖边经过，遥望左岸的银杏，曾经明灿的黄色不再，曾经恰逢的诗意不再。一个虚墟般荒凉的下午，我在路面上看见一具小小的昆虫尸体，它的甲胄上还闪着依稀的金属光泽，可翅膀已被寒冷和死亡紧紧冻住。
我以为，我和山羊之间必是那种超越爱恨恩仇一类了无挂碍的君子交情，见面称兄道弟，纵然别过，挥手自兹去，也如鱼儿相忘于江湖。错了，上帝要惩治我的骄傲——和山羊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如今都沉积成一种隐痛。
山羊突然出国了，办理的是移民，据说要继承一份遗产。这种天上掉馅饼的稀罕事怎么都让他赶上了。说不上是喜是忧，那份遗产是个大包子，我知道山羊像追包子的狗再也不会回来了。在英语语法当中，昨夜的事情已成今日无可更改的过去式。山羊像个小说中编撰的人物在尾页消失，谁也不能为他写下续集。
逆流的鱼能坚持多久?所有情感都需要时空的辅助，“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鬼话纯粹是幼稚病患者自欺欺人的谎言，更何况没有肉体关系的异性友谊，解体更是轻而易举。即使我一直希冀在男女之间建立剔除性别色彩的乌邦托式友情，我也不得不承认，性在异性交往中具有特别的功效，尤其在回忆中，性爱经历成为一种特效的保鲜药水或防腐剂。而我和山羊之间的情谊，干净而抽象。
为了杜绝自己过分的想念，在他快走的那几天，我找茬和他吵了一架，以奏效的决裂手段。山羊对人的善待方式好像高弹丝袜，若有若无，却细致周到无微不至，对千种女人都万般贴合——我也了解它的弱点，有时它又那么容易被刮破，哪怕仅只一个锋利的伤及自尊的词。这完全是我个人的古怪，一个坐落在桌角的精美花瓶如果需要我时时警惕、提心吊胆地加以保护，我的选择是主动把它摔到地上。
聚散与其说是上帝蓄意的精巧安排，莫如说即兴的创作，当它停止，我需要学会友好地再见，而不是像今天，陷入绝望的怀念，并对一切可能的动人情谊怀有警惕和抵抗，因为不知道它在何时转瞬变成伤害。所有的悲剧都起源于初日的美好，这才构成完整的悲剧。如果初日不愉快，结束便会更改为喜剧;如果一切是平静的，我们会把一切迅速归入遗忘。只有明媚的光亮才会导致失明，只有细腻得已经锐利的东西才能穿透内心——这便是一根矛枪的秘密。它是这么优雅，必须要有不断牺牲的肉体来证实它的战无不胜。当我们说再见，我们知道往日再也不见。
周末晚上回家，坐在冬日颠簸的郊区公共汽车上，乘客们的脸一明一暗。下车，走几步就想起什么似的抬头仰望，总希望能看到流星——我看到的是月亮，空荡荡的口腔，那唯一的一颗四环素牙，上面布满点点锈蚀的脏斑。
忍不住去看了一场王菲的个人演唱会，我一直热爱她，想去听一听在山羊汽车里放过的那首歌。坐在看台上，我将望远镜倒转了方向，这样距离更远，这样，王菲就在万丈深渊下唱着《流星》，她说：“是我再次回到凡尘的时候，不管飞向哪里，我身后有闪烁的回忆。”几乎是科盲的我最近才从一个研究生那里获知，灿美的流星其实只是起源于一粒灰尘，它飞入地球大气层，于是发生摩擦，产生光热。只因来到意外的领域，它能够闪现出多么华丽又凄美的光芒——虽然，只是一粒卑微灰尘。
腐烂，显示时间不动声色的力量。整个秋天就是一个腐烂的季节，无数曾经优美摇动的叶片一一飘落，它们堆积在树根，成为肥料，据说那会变成新生的营养。曾陷入怎样病入膏肓的想念，就有怎样难以释怀的敌意;往事中有多少死去的爱意，我们就能提炼出多少麻木不仁的坚强。什么也不能抵挡我对山羊的怀念，所以，我在王菲的歌声中感到了面颊上一滴犹豫的泪水，以及它缓慢蒸发的凄凉。
冬天带着轰鸣的巨响驶近，而那样的日子，仿若哑者的眼神，有着意欲申诉的无告。一只来自高处的手，把过去仔细地撕成碎片，在风中一个孩子追逐，而谁也不能把它们一一捡回，拼成往日的完整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