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讨厌婚姻受难者的形象,好像他们结婚那会儿全不是火烧火燎,而是像琼瑶小说里胡编的用手枪顶着后腰不得已才为之的事。他们到处控诉,压抑啊,没人理解啊,以博得少女几分同情,为可能的婚外情机会争取正义权。像山羊这么高呼婚姻伟大、老婆万岁的人着实少而又少。可以如此解释山羊为何至今保持传奇般的纯洁——想想吧,吃烤鸭无罪,假设吃的是一只濒临灭绝的白天鹅那麻烦可大了,你就成了罪犯;所以女孩们都格外小心,和一般货色的男人尽可放开胆子眉来眼去,遇上山羊这种凤毛麟角浑身都是家庭责任感的中年男人,她们敬而远之,不予染指。山羊并无遗憾,他说,一个人噙在激情里的短暂泪水,如同一场平常的哈欠反应,将被补充以妻子枕边的饱足睡眠。
爱要求着漫长到无边、琐碎到烦恼、强烈到痛苦的解释,友情则信马由缰,收放自如。和山羊在一起谈天说地我常常忽略性别的概念。他对我的帮助不存私心,体现了纯粹的人道主义精神。面对这样一个没有漏洞的人你即使想失足都无处落脚,而我,也最怕纠葛不清的苦情戏——贞洁得能立大牌坊的老山羊如何能不称我心意?
我要答谢山羊无私的助人为乐精神,山羊生日那天,我请他吃饭。我们坐在临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我的右臂上,像趴着一只软体的猫。为了躲避还有点儿刺目的光亮,我有时不安分地挪动一下身体,可又懒得起来换个地方。光照就那么一闪一闪的,不知为什么,我涌起隐约的恐慌,好像有谁躲藏在某处阴险地按动快门,将这一幕场景摄入——后来证明,正是记忆准备着存留这一幕的底片。
一寸一寸,夕照沿着右臂攀升,我因为喝了一杯红酒而感到微醺的快意。头发上全是阳光的碎末儿——只有这个季节才有这种色泽的阳光,像一杯暖怀的黄酒,且容我醉。这时黄昏,离夜晚越来越近,我整个身体却沐浴在橙黄色诱人的光亮里,美妙的错觉让人犯罪。
桌子对面是我的山羊兄弟,他正在接听出差在外的老婆打来的长途电话,五官幸福得一团模糊。我因他的表情而受到感染,怀疑自己以前对婚姻的悲观态度是否有失偏颇。笑眯眯地望着他,我捏足嗓子说:“讨厌,你给谁打电话呢?还不快把衬衫穿上,别感冒了。”“恩将仇报,恩将仇报!”山羊恨不得把电话摔过来,我听见他委屈地解释着,“咳,还有谁?就是那个下岗女工呗!”
秋日之夜,橙色路灯照拂下的树叶被风徐徐吹动。透过山羊汽车上打开的天窗我看到数颗流星——真美啊,像天堂一次小小的焰火。而山羊这么懂事,他一言不发,不说废话,也不说情话。他放任我隐秘的想象。
经过毒牙艰苦卓绝的努力,我终于在研究生楼找到了住处。为了避免看门大妈的盘问,我梳起冲天辫,穿起休闲装,使劲儿冒充年轻。围绕知识花朵飞舞,我希望他们没有发现混进来一只臀部宽松的老蜜蜂。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什么叫差别,什么叫代沟,那些北大的正牌孩子们洗完澡后一律光脚丫穿拖鞋走回宿舍,也不管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飞;我捂在大衣、棉鞋、帽子和口罩里打一趟水,已成鼻青脸肿的喜儿。
毒牙忙于撰写毕业论文,无暇他顾我这个穷极无聊的人。我在旁边抄起这个看看,拿起那个瞅瞅,毒牙斜了我一眼,大有“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之意。她在电脑上的表格里填充着大量这样的内容:小白胖子,老式木头桌子,假裘皮帽,精密科学仪器,中层管理干部……我满心疑惑,追问此乃何种用意。毒牙说,她在研究多重定语的秩序设置问题。我要求:“你能不能以一个最庸俗、最浅薄的比喻来让我个文盲明白呢?”毒牙回答:“我研究旧蓝布棉袍和蓝布旧棉袍的区别。”天哪,这和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岂不异曲同工?我说:“区别如下:蓝布旧棉袍比旧蓝布棉袍新,旧蓝布棉袍比蓝布旧棉袄蓝。学了三年就学这个,你的研究方向没劲透了。”毒牙鄙夷地撇嘴,说我是典型的没文化的人,他们的特点就是把一无所知的东西一律斥之为没有意思和意义的事;我只好战略反攻,说她是典型的有文化的人,他们的特点就是把知道的那点东西的意思和意义推举到绝对又无穷的高度。
著名的北大,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聪明人和专家成堆的地方到底要干什么。在我少年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时候大可以厚颜无耻地宣称,专家就是钻到一个学术的牛角尖里而除了这个牛角尖以外的广大生活领域全是白痴的人;现在我明白了,就是在一个牛角尖里,学者也能开拓出够驰骋一辈子的广阔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