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大象的热爱由此而来。人的性格易于被自己的体积所左右,魁梧高大的人果敢刚猛,瘦小孱弱的人难有等量的勇气。象是陆地上体形最大的动物,但它却是草食,为了维持庞大身体的热量,它长途奔走,花费数倍的精力和时间来寻找食物——相等的热量本来可以从一只动物的身体上轻易得到提供。相反,象群在野外常会庇护被追逐的鹿麂。在动物园的说明牌上,有一句话这样说“它不畏任何强敌”,其中的情感成分已逾出说明的范畴。亚洲象的心律每分钟在二十到五十次之间,这低缓、有力的心跳令人深受感动,因为其中包含着伟大善者面对世界的坦白与从容。
提到肉食动物,我首先想到的总是豹。博尔赫斯在小说中曾写道:“我想象着时间的第一个早晨,想象我的神把他的信息委化于豹子生动的皮毛上……”豹纹的规律和形状代表着神的一个永恒无垠的秘密,它简直是不可释读的,因为“神只讲一个词,而这个词兼容并包。神说出的任何词不能次于宇宙,少于时间的总和。这个词等于一种语言和语言包含的一切,人类狂妄又贫乏的词,诸如整体、世界、宇宙等等,都是这个词的影子或表象。”
豹子是长得最精简的一种动物,它的肌肉布置、组织结构都是为了速度设计的,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被剔除了。豹子甚至克制食量以保证身材、维持速度。
正如废墟的成立是仰赖时间的,一些词语的建立括含着浓重的速度因素,比如激情和安详,发展与衰落。速度决定了很多事物的性质。悲伤在低速时只是不悦,在高速时才发展成绝望。情感速度的骤增,使友谊裂变为爱欲。由于速度的关系,脆弱的蛋卵成了人们相互攻击时抛掷出去的有力武器。弱小驯良的动物没有任何攻击手段,只能依靠速度作为自身的解救。
静物也是有着速度的,它们与时间等速。水果的皮肤匀速地出现了皱纹,这就是时间速度的外在显示。任何事物都具有自身与时间的双重速度。当我们把豹关在笼子里,剥除了它的外在速度,就等于剥除了一切,因为豹子的生命就在于体现速度精神。笼里的豹只剩下内心的速度,这是静物的速度,是时间的速度,也是死亡的速度。
如果说豹是速度骄傲的持有者,乌龟就在它的对立面上缓缓爬行。龟与龙、凤、麒麟同为中国古代四种吉祥动物,但龟有独特之处。龙、凤和麒麟都隐身于虚妄之中,它们依据绘画、文字和传说建立真实感,受到了人们的尊崇和膜拜。温钝的龟由于衷情人间而在生活中显了形,并由此带来了恶劣的后果——“乌龟”、“王八”成为人们相互辱骂和诅咒的最常用代名词。除此之外,它还被奴役为重体力劳动者——我们经常看到石龟背着碑碣的景象,在传说中它被称为。别人的荣光沉重地压住龟的自由,它坚硬的背甲永久充当无奈的盾牌。这就是吉祥显形的代价。中国人早就得出“大智若愚”的论断,不错,对于优秀于众类的人来说,应在人群中谨慎收藏自己的光芒,而不要轻易显示出锋利,否则将支付昂贵的代价。
乌龟是两栖动物,听起来似乎比别人多了一种生活的路数和可能,实际上乌龟减损了沉浸于中的双重快乐。并且,乌龟既不能一直待在陆地上远离水,也不能一直扎在水里不上岸呼吸,被困在任何一种景况里都会导致乌龟的死亡。有仙风道骨、神话血统的龟尚不能在水与陆、人间与仙境之间从容往返,何况人呢?所以在物质与精神之间、在现实与梦想之间、在俗世与佛界之间,人的过渡也往往面临危险。
与用乌龟作为骂词类同,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成语现象,在这些成语中,人和动物的地位高低、秩序前后被鲜明地排列出来。语言是人类的专利,他当然有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把一些美好的形容词贿赂到自己名下。
比如说“低人一等”。且撇开它的实义,当注意力着眼于字表的时候,人类的沾沾自喜就跃然纸上。但事实上,人在体能与技巧方面恰恰常“低动物一等”。有一种鱼被训练来觉察石炭酸,并把石炭酸跟p-氯苯酸区别开来,两者的浓度差仅为十亿分之五;啄木鸟可持续以每小时二千公里的速度冲击树干;假如一只雌蛾一下子喷放出液囊中的全部蚕蛾醇,理论上它能够立即吸引来一万亿只雄蛾……人的优势在于他的智慧,他可以用工具、机械来增补感官、体力和技能,但如果离开这些技术武器,把人和动物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其劣势显而易见。
“禽兽不如”表面上看是对人的唾弃,实际上是把禽兽行为作为极低的比较标准来看待,暗含一种欲扬先抑的修辞效果。“禽兽不如”表现了兽性对人性的污染和侵害,这里的“兽性”和“人性”采用的都是流行学和世俗义上的概念。此种对词性的褒贬局部反映了人对自己的歌功颂德和对动物的羞辱污蔑。我的一个热爱动物的朋友在他的书里列举了大量真实的例证:雏燕出巢后,在野外会受到任何一只成燕的照顾;一群骆驼抚养了死于沙暴中的阿拉伯牵驼人的两个婴儿……
关于这点,我不会忘记一只长颈鹿给予我的细腻温情。我喜欢喂饲一些我喜欢的动物,我知道这是非法的。有一次,我带了苹果给长颈鹿。它的笼子太高了,我无法投递,只好把苹果切成块,从网笼下面扔进去。这种天生没有声带、受了伤也永不呻吟的高大动物,以优美的弧度垂下它的头颅,因为苹果紧贴地皮,它必须困难地劈开双腿、尽力低头才能吃到。长颈鹿的心脏约十公斤左右,血压是人的三倍。我为这位高血压患者能这样费力地接受我的食物而感动,在它吃完苹果以后,又送进去一小块巧克力。这次它在地上反复寻找着,但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所需要的食物,原来巧克力的香味并不适合它的胃口。但它相信我的确为它送来了某种食物,最后它捡起了一根干树杈儿。这根树杈儿干枯已久,几乎呈直角,上面布满了坚硬的树疤和棘条,但它以为这就是我最后递过来的食物。长颈鹿把它放在柔软的舌头上吃力地咀嚼着,而它温柔的眼睛始终感激地望着我!我的眼睛忍不住潮湿了……
我们对动物常常不能给予对应的体恤。在动物园随处可见人们拍打着铁栅或玻璃,以惊醒那些沉睡的动物,使他们得到一番动态的欣赏。人们啊,你们每个星期都享有两个假日,而这里的动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年,几十年……从来没有一天休息过,请理解它们的疲惫,请不要打扰它们可怜的合理睡眠。
有的动物在猛烈的声响中依然沉睡,也许它们太累了,也许它们早已习以为常。这麻木里埋藏着迁徙的悲哀。在野外生存环境中,它们视野开阔、听觉敏锐、奔跑迅速,它们时时保持着警觉和灵动,因为它们在面对着食品的匮乏、气候的骤变、天敌的追剿、同类的竞争……在动物园里外在危险被消解了,它们在良好的环境、营养的食品、精细的照料中被取走了天性。就像许多亚裔移民已变成“香蕉人”,他们的外表是黄的,内心已是白的了,数代之后的移民已难以代表他的籍贯民族,那么,这些在人工繁殖和饲养下长大的动物还是正宗的和本源的吗?
海豹游泳在小号的水池里,好像缠足里的脚趾。把身姿灵巧的梅花鹿关起来,它们修长的腿是四根拐杖。熊本是相当凶猛的动物,现在它们作揖、鞠躬、旋转笨重的身体,为了赢得游人两个手指头捏住的一点点面包。去动物园这么多年,我几乎没听过虎啸,我想即使有,也近于呻吟。
当然,动物园不可能是动物的乐园。我们需要建立这样一个集中营,让孩子们反向地从中建立对动物乃至整个生物界的知识与爱心,但我始终觉得放养相对更人道一些。动物园里,它们在孩子们的快乐中安置自己一生的被囚时光,不论主观上是否愿意,对于它们的种属群落来讲,它们这些“人质”已形同朴素的英烈。
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它们以漫长的一生时间在动物园里预演着死亡。动物似乎都有这样的本能:寻找隐蔽的地点独自死去。可惜动物园里的动物不享有死亡的隐私权,它们所谓的隐私全暴露在橱窗里。
天堂中有那么多可爱的飞鸟,除非使用了枪,否则我们谁也不会看到它们飞着飞着栽下来。鸟禽告别生命之前,要留出足够的时间寻找背静的石堆或植物丛,来掩藏自己的遗体。医学家、生物学家刘易斯·托马斯在《细胞生命的礼赞》一书中这样记述:“即使体积最庞大、最令人注意的动物到死亡之前也设法隐蔽自己。假如一头大象失检死在明处,象群不会让它留在那儿。它们会把它抬起,一直找到一个神秘的地方再把它放下。大象如遇到遗落明处的同类骸骨,它们会有条不紊地一块块将它们捡起来,在哀思绵绵的纪念仪式中,疏散到邻近的大片荒野中。”
动物对死亡理智妥善的处理方式,使我们有理由相信面对死亡它们并不恐慌——而同样的问题,几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忧惧。动物的行为似乎说明,在绵延无限的生命诗章中,死亡只是小小的标点,在朗诵的时候是一个换气的位置。动物体面的自我匿尸,传达出保持个人隐私时应有的内心羞涩,也是它在其他鲜活命体前的善意辞呈——死者安静地消失,不劫持我们的缅怀,它希望生者的视线里依然是欣欣向荣,而非满目疮痍。这是它留给生者的最后祝福。
越来越多的动物的死亡被侵权,因为人借穿了死神的外衣,好像披着羊皮的狼。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杂食动物,他对食物几乎不加选择,他的嘴是世界上最大的陷阱,门齿是最小最利的刨刀。所有动物都陈列在一只硕大无朋的餐盘中,因为它们的芳名早就上了菜谱的黑名单。整个自然仿佛就是人类饲养家禽的后院,他随时会像拎出母鸡一样把几种物种送上断头台。
百年前,旅行鸽是世界上数量最多的鸟类之一。据说,鸟群飞翔时可以形成长五公里、宽两公里的方阵,曾是美国富饶的一种象征。而它的肉质鲜美,这最终改变了它的命运。旅行鸽被大量猎杀,仅密执安州的猎人就曾在一年内为城市提供了三百万只鸟尸。这种背部有花纹、腹羽为红色的可爱鸟儿遭到了彻底灭绝。西蒙娜·薇依曾说:“也许,邪恶、堕落和罪恶的本质上几乎就是诱惑人们去吃掉美,吃掉只应当看的东西。”
人是物类的强者。吃的行为里显示了强者对弱者的征服力量,那被吃的一定是回合中的败北者。我们不能对人一律贬斥,对动物一律讴歌,因为要想在这个分配不均的世界实现绝对的平等是不可能的,提倡平等精神不过是期待对强者的感化和对弱者的安慰,在近似的平等状态下,已涵盖了强者对弱者的宽宥和让步。聪敏的人类虽是世界的灵物,得到神的格外垂青,但我仍然觉得,人的任何骄傲都应维持在有限的量内,当他滥用着某种特权,他实际上正在违背着天恩。
几个月前,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报道和相关图片,据称尼斯湖怪兽已被捕获。新闻说,人们用水下雷达搜寻水怪的踪迹,发现水怪共有三头,人们用一枚一米多长的麻醉镖打进了水怪的身体,成功地制服了最大的一头。我不知道这则消息的准确性,但这的确是人类的习惯作风。那是在夏天,我却感到由衷的凉意和忧伤。
水怪曾躲过百万年时间的大劫,最终躲不过人类的眼睛。三只水怪或许是一个家庭,仅存的维持最低数限的家庭,而今我们非法逮捕家庭中的父亲,这可能造成种族的灭绝。“一米多长的麻醉镖”是我们使用的科学凶器——有时科学就像一种伪正义,另一种形式的暴君,它吞噬仁爱,如同钢铁葬送麦田,工业抹杀温情。难道我们与动物的联系只剩下科学?更何况某类科学不过就是庄严化的好奇心,有多少动物为这点好奇心付出惨痛的代价。
在动物园西侧的鸟笼中,有一只体态稍小的八哥,经过“科学”的剪舌和训练,它习语的速度和准确性令人惊讶。我问它:“你是谁呀?”它会回答:“八哥。”它的发音永远是降调的,因为不能摆脱被俘的命运,它有难以抑制的自卑和悲苦。它也说“欢迎”,“迎”字在几个音调之间颤抖不定。八哥未必诚挚,这言不由衷的“欢迎”是一个弱小个体在暴力面前只能采取的被迫态度。
动物在多大程度上介入了我的生活?当我回到隔绝于世的书斋,我依然没有离开它们:怀特笔下的韦伯猪和蜘蛛夏洛,希梅内斯的可爱驴子小银,儒勒·列那尔那些鸡鸭、鸟雀以及数不清的有趣动物……
秋日的阳光淡淡照耀着,树叶缓缓飘逝下来。我穿着一件熨帖的羊毛衫,坐在动物园的长椅上冥想着。我不知道动物是怎么看待我这个披着羊皮的人,但我知道,我此刻的温暖是动物给予的,是它们脱下了唯一的衣裳,披在了我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