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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中”

时间:2025-02-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刘汉俊  阅读:

  如果让你说出,最能代表中国文化的一个字,相信一定会见仁见智,各有所钟。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中国文字浩如烟海,这不足为怪。

  北京中轴线申遗的成功,把世界的目光吸引到有着三千多年建城史、一千多年建都史的北京。那历史的如椽之笔,饱蘸万年的古墨,以七百多年遒劲不衰的中锋,在原本是幽燕荒野、华北水乡的北京,工整肃然地书写下一个大写的“中”字。我们在凝视这个伟大的创意时,不得不思考,何以为“中”,“中”为何意?为什么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

  是的,我想说的这个字,就是中轴线的“中”、中国的“中”字。

  北京中轴线,是古代中国在建设史和建筑学上的贡献。从穴居、巢居、散居到聚居,从聚落中心线到城市中轴线,世代中国人一笔万年、接续勉成。《周礼·考工记》对都城建设、建筑规划、营造法式的规制式描述,不仅仅是图谱、图纸、图解,其所蕴含的理念和观念,更是对中华文化的精准提炼、深刻表达和形象展示,也是对未来的昭示与指向。中轴线建设所蕴含的天人相通的哲学思想、以人为本的设计理念,规整平衡的总体布局、规范有序的形制法式、独特细致的风格呈现、和合相谐的系统构成等,成为建筑学的经典范本。

  那么,“中”字与中轴线有什么内在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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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中”字,遒劲有力,笔简意赅。甲骨文的“”字,形如旌旗直立在木杆上,上下旗面之间,留有一方缺口,示意为“中间”。《尔雅》未列专解,但释义中多处用到,为“其中”“内部”之意;《说文解字》曰,“中,内也。从口,|,上下通”,古义有以下通上、由外通内,以及“日午”之意。《康熙字典》里的“中”有“中正”“中的”;成功、告成;应合、遭遇、要领等含意。其语义发展至今,既是一个时空、地理概念,也是一个哲学、实践概念。

  中华汉字浩如烟海,但“中”字的含义之丰富、之通达、之直观、之晓白,少有能媲美者。人人心中有、口中念,时时蹈循之、谨守之,须臾不可缺离。许多字词一旦与“中”字搭配,便有了刚健之力。

  归纳“中”字的含义及用法,可以分三大类,一曰居中之意,即中间位、中心点、关键点,及以此延伸的中枢、核心、轴心、对称、通达、家园之意;二曰秉中之意,即公平、公正、公道,及以此延伸的适合、平衡、守正、不偏不倚,把握的分寸、尺度、法则,秉持的中和、忠诚之意;三曰奉中之意,即遵奉自古之中道、天地之大道、人间之正道。

  居天地之中

  取意居中。此“中”即是“中心”,是天地之中、万物之心。“居中”,是文明的曙光、“中国”的源起。

  南北何以为界,东西何以两分?“五方”以什么为圆心,“六合”靠什么分辨其位?天圆地方、四面八方离不开这个“中心”。“中国”乃地理方位之中央,“何尊”有铭文曰“宅兹中国”;《诗经》曰“惠此中国,以绥四方”;《集解》曰“帝王所都为中,故曰中国”;《尚书》《逸周书》载“大邑”“土中”,以及“地中之国”“地中之都”等。“中”有集中之意,法家主张中央集权、严刑峻法,倡导“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可见“中”的重要。国家要有国都,组织要有核心,布局要有中心,为君要有公心,为臣要有忠心,上下需有同心。“中心”观念、“中国”意识,或者“共识上的中国”概念的形成,是邦国、国家形态出现的前提。这是文明的标志。

  中国先民的“求中”意识,是一种信仰与追求。4300多年前,是古国时代进入王朝时代的过渡期。考古认为,今山西襄汾的陶寺遗址,很可能是尧帝的都城。尧帝通过圭尺、立表测量太阳的影子,确定这里是最早的“地中”,建立了都城。这里的宫城、外城、城垣、城门、道路、功能区的布局表明,“求中”是建都的规则。尧都,是国家的雏形,是“最初的中国”;《清华简》载,舜帝先后“求中”于“鬲茅”,即今山东历山;禹帝则“求中”于今郑州登封嵩山的王城岗,设为禹都。考古工作者在嵩山附近还发现,夏代建都的登封王城岗城址众多,如巩义双槐树遗址、新密新砦城址、偃师二里头遗址等;商代的君王上甲微重新勘测,也认为“地中”为黄河流域的嵩山,西周王朝择丰镐为中,东周王朝选洛邑为中,以“中”建都;春秋时期,河南濮阳、山东定陶一带,因“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被认为“陶为天下之中”;秦汉时期开启大一统中央集权的帝国时代,秦汉、唐宋在咸阳、长安、洛阳、开封一带建都,继承了“择中建都”的原则;金中都建于燕京,因为金人认为“燕京乃天地之中”,也从此奠定了元、明、清定都北京的基础。几千年来,“地中”不断调整,说明中华先祖的活动范围在不断扩大,对天地空间概念的构建在不断完善,对天之中、地之中及天人关系的认识在不断加深,但万变不离其“中”。这是文明的里程。

  定都之后是建都,城市建设是“求中”意识、天人观念的落地。都城是建筑的生命体,宫殿是核心,中轴线是灵魂,布局体现思维;空间上的立体性、结构上的协调性、风貌上的整体性、文脉上的承继性,靠要素的聚合、结合、组合来实现。通都大邑可以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也可以依山形地貌而建,可以不是正北,但不能没有正中;可以不规则,但不能没有核心。偏中有正,曲中有直。因地制宜、因势而为,杂中建序、乱中求致,是灵动的生命在寻找有序;地域特色、文化特点、建筑风格、文化传统,是不变的基因绘就的底色;生产空间、生活空间、生态空间必须有规整性、通透性。这一切,靠“中”来体现,有“中”便有灵魂。这是文明的要素。

  万山磅礴,必有主峰。制高点是标高,群峰莫不以之为中。地球有轴心,宇宙有中心,凡物有内心,肉眼不可见,却无处不在,教万物看齐。运动的圆心、旋转的轴心、人体的重心,是变幻空间的中心;中心构成轴心、形成核心,中线是万物中心的具化,中轴是延伸的、成长的中线,是生机灵动、有生命力度、不断发展的卷轴、力轴。“中”形成了对称、对仗,是整齐布局的规则,方位从此清晰,道路从此明确。“中”是空间概念、几何定义,更是时间观念、秩序理念;是物体形态、物质存在,更是精神皈依、心灵方向。“中”是力量所指,是向心力、伸展力的目标,是方向力、引领力的指引,是权威力、统治力的集合,是创造力、战斗力的凝成。如此,“中”即是至美,无形之间有感,无感之中有形。“东西南北”的“中”是地理定位、建筑定位,更是政治定位、文化定位。以“中”为核心的国家“大一统”理念与制度,通过都城布局形制而彰显、固化,世代传承,千秋永续。这是文明的力量。

  “中”即是“通达”,上通神灵,下通凡俗,灵性慧通畅达。《说文解字》对“中”字有以下通上、由外通内,生命由此勃发之意。上有天帝居“天极”,下有帝王居“土中”,天地相通,天子居中。从“择中建都”到“择中建宫”“择中建殿”,城门、宫门从“单门道”发展为“一门三道”“一门五道”,专辟帝王行走的中门、中道,是为天道、王道,此所谓上下相通、天人合一;种子从核心破壳而出,向下生根,向上发芽,此所谓内外相通,一切从“中”出发。“中”也指地理上的通达,指南指北,辨东辨西,四通八达。陆上丝绸之路从洛阳出发,经西安、玉门关、新疆,通过中亚、西亚,通往欧洲、非洲,沟通中外;海上丝绸之路,从东南沿海出发,走南海,到东南亚,进印度洋,下阿拉伯海,抵西亚、东非,远渡重洋;茶马古道从云南西双版纳、普洱和四川雅安、陕西汉中出发,从青藏高原进入南亚,连通南北;万里茶道从湖北赤壁出发,携鄂南羊楼洞的青砖茶、福建武夷山的岩茶、湖南安化的黑茶,到蒙古、俄国,经中亚到欧洲,一路飘香;古蜀道从川渝出发,辟金牛道、米仓道、荔枝道、褒斜道、陈仓道、傥骆道、子午道,经陕甘通往印度,打通西南;长江万里,黄河九曲,大运河连通南北,国道纵横驰骋。人走八方,物流天下,由中及远。有道路的畅达,才有心灵的通达。这是文明的足迹。

  “中”即是“家园”。甲骨文里的“中”,原本是部落氏族的旗帜,竖立在部落的广场中心、议事中心,民众百姓望之而趋附。旗帜在哪里,部落的中央就在哪里,首脑就在哪里。立帜为中,天下归心。从九千年前的河南贾湖、七千年前的陕西姜寨等部落遗址,河南巩义双槐树、登封王城岗、新密新砦、偃师二里头、郑州大师姑等夏朝遗址,到郑州商城、偃师商城、殷墟遗址,再到西周丰镐宗周、东周洛邑成周遗址,秦代的咸阳、汉唐的长安和洛阳城址,那是中华先祖的家园故国。那里有城址、宫殿基址、墓葬、青铜器和玉器、陶器、刻画符号和早期文字,那里有原始的农业经济、生产工具和贫富差异、阶级分化,那里有象征王权的玉戈、玉钺、玉戚、玉牙璋,以及军队、兵器、城防设施,见证了从以祭祀为中心的古国时代、王权军权为中心的王国时代,到天下一统的帝国时代的发展。及至宋辽金、元明清,朝代的都城在哪里,中华民族的家园就在哪里。这是文明的摇篮。

  “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中华大地幅员辽阔,从中原腹地到西域荒漠,从京畿重地到边陲小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恩浩荡,甘霖普降,虽远必顾,再小也是大。国家一统、天下归心,政令一统、万众一心;王朝有兴替,江山多易主,但六合归“中”、四海为“中”的“大一统”观念,镌刻在中华文化的基因里。天下一统理念、一个中国原则不动摇,国土不可分;平在四方、稳在中央,国家不可乱;多元一体、中华一家亲,民族不可散;后浪推前浪,陈叶培新叶,文明不可断。风尘游子,归心似箭,九死而不愧。落叶归根,泣血的乡愁是依稀的故园。公元1771年1月,流落在伏尔加河流域一个半世纪的蒙古土尔扈特部,为反抗沙俄压迫,毅然发起武装起义,开始了东归大清王朝的艰难历程。他们挈妇将雏、扶老携幼,冒着被强大的沙俄、骠悍的异族剿灭的危险,一路上踏冰卧雪,无衣少食,历尽千难万苦,屡遭围追堵截,十七万人浩荡出发,历时八个月到达新疆伊犁,清廷官员见到他们时,只剩下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七万人。九死一生,归心不变,哪怕只剩一个人,也要回到祖国的怀抱。泪血铺就回家路,一枕长哭诉沧桑。家园犹在,故土不弃,心便有归宿。这是文明的温度。

  “中”是天地之中,也是文化的中心。在《山海经》《禹贡》《竹书纪年》《穆天子传》《淮南子》的记述里,远古的昆仑山曾是中华先祖的中心,是“万山之祖”“天地之中”“天之中柱”“地之中央”,是伏羲、女娲、炎帝、黄帝开辟的家园,是尧、舜、禹君临的天台,是周穆王和西王母对歌对诗、赠丝赠玉的瑶池。在西出阳关、丝路渺茫的画面里,敦煌是文化的中心,中华文化、古印度文化、古希腊文化、伊斯兰文化在这里推杯问盏,佛教、景教、祅教、摩尼教、苯教在这里共赴盛宴。这是文明的驿站。

  家园为“中”,这里是心的出发地,也是心的归宿地。当今中国,首都是祖国的心脏,中华儿女心系之地。中国公路“零公里点”标志,坐落在北京天安门广场正阳门前的中轴线上,这是一个伟大的创意。“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代表四个方向、二十八颗星宿、六十四个方位。共和国所有的里程从这里算起,这里是辐辏中国的中心,通都大邑、偏远村镇从此知道自己的位置,航线、高铁、高速、太空旅行从此记住自己的里程。漂泊在外,千里无虞;海外撤侨,万里归途。所有的指针,向着家的方向。这是文明的圆心。

  秉万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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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意秉中。此“中”即是“公理”,是公平、公正、公道的总和。“秉中”,是处理万事万物的法则。

  《尚书》曰“允执厥中”,“中”是帝王之道;殷墟卜辞中,商王居所“天邑商”亦称“中商”,有居中而立、高于四方之意,又有中兴殷商、万世发达之寓,以至于在中国第一部辞书《尔雅》中,有“殷,中也”,即“殷”有居中之意;周文王姬昌告诫儿子周武王姬发,《易经》的核心思想是“求中”,“中”是最佳状态、“道”的本源;周武王之子周成王姬诵向天祷告,“宅兹中国,自兹乂民”,意在肩负身居中央之土、治理天下之民的使命;《论语》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北辰居其所,众星参北斗,以之为中;《左传》曰“举正于中,民则不惑”,“求中”是为政的核心观念;齐国晏子曰“中听则民安”,兼听则明事,公正才有民安。明朝方孝儒的“圣人之道,中而已矣,尧、舜、禹三圣人为万世法,一‘允执厥中’也”;王阳明说,“一于道心,则存之无不中,而发之无不和”“中节之和,天下之达道也”。“中”有端正、平直、不阿之义,有不虚伪、不矫揉、不诳语,有本性。儒家的“守中”也是墨家的“节用”,福不可享尽,利不可占尽,话不可说尽,势不可用尽;时运否极泰来,人生苦尽甘来,须防盛极而衰、乐极生悲;不自傲、不志满、不纵欲,执两用中,无过无不及,守中而致和。这是治世之要诀,也是人生之秘笈。

  “中”讲求中正,推崇公平、公正、公道。周文王、周武王用人,从大臣到仆从,都是忠良、中正之人,“罔匪正人”。周穆王说,“民心罔中,惟尔之中”,用心求“中”是唯一的准则、示范、表率。晋朝《傅子》曰“夫有公心,必有公道;有公道,必有公制”“夫去私者,所以立公道也”“公也者,为身之本也”,“公道行则天下之志通,公制立则私曲之情塞矣”,没有公心,不会有好的制度。《吕氏春秋》曰,“公则天下平”“天无私覆也,地无私载也,日月无私烛也,四时无私为也,行其德而万物得遂长焉”,“公”是人与自然生长的根本。以中为心,万物并育生发;以道为中,天地并行不悖。天下为公,有中正才有公;民为邦本,中正才是本;为政以德,“中”即是正;革故鼎新,革的是心,固守的是中;任人唯贤,贤明于道而慧于中;天人合一,上下中通,天地人三才一体;自强不息,强在心中;厚德载物,道在德中;讲信修睦,“中”即是诚,诚信换得和睦;亲仁善邻,内有仁而外有德,德不孤则必有邻。

  “中”讲求“中和”。《中庸》曰,“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可见“中”是状态,“和”是结果。“求中”方能求和,思和必先“守中”,只有取势中和,“执两用中,守中致和”,才能做到持久、永恒,行稳致远。《尚书》曰,管理百姓要“建中于民,以义制事,以礼制心”,强调的是以“中和之道”教育民众。《管子》曰,“畜之以道,则民和;养之以德,则民合。和合故能习”,没有“合”就没有“和”,强调的是和合并举。中立不倚,平和去执、调和各方,保持动静不失其时,以不变应对万变,既昭示君王之威权、王朝之至高,又体现居中行公之正大、普天和谐之光明。秉中为上,以合求和,以和为贵,这是中华和合文化的精要。遵中华之正统为“中”,守正即是“守中”;融各文化之优长为“和”,求和就是追求多元一体,寻找最大公约数。“中”是标准、准确、合适,“和”是准则、目的、效果。没有“中”就没有“和”,没有“人和”就没有万物之和谐,没有礼乐天下、和谐万邦。“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是中华民族共同的和合观。作为少数民族政权的都城,北魏时期的洛阳城、金朝时期的汴京城,以及作为金中都、元大都、清都城的北京城,秉承了商周的建设规则,承袭了汉民族的“中和”理念。北京历代帝王庙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清朝乾隆皇帝对其进行大修,以“中华统绪不绝如线”的理念,对历代明君、贤相、名将表达祭祀之意。他从古代历史上的460多位帝王中,亲自选定188位圣贤帝王入庙供奉。这其中,既有三皇五帝,有华夏汉民族帝王,也有鲜卑族的北魏皇帝、契丹族的辽朝皇帝、女真族的金朝皇帝、蒙古族的元朝皇帝、满族的清朝皇帝。君不分族,皆为正统;民不分家,皆为兄弟,体现了中国是多民族统一国家,且不断融合的特征,又展现了“有容乃大”的胸怀。各民族王朝相互欣赏,接续共建,深化了国家认同,增进了民族感情,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和”。几千年,中华民族从地域上合、从民族上合、从语言上合,体现了和合文化的强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中和”本是万物的原生态,被人类打破,于是百态丛生。有与无相生、难与易相成、长与短相形、高与下相倾、音与声相和、前与后相随,是自然常态,也是“中和”的过程。生物具有多样性,文化富于多元性,是状态也是规律,是自然也是必然。相和相生,同则不济,不偏颇、不极端、不单一,才能做到能量守恒。“守中”还须“惟新”“日新”,旧邦新命,邦命方长;但革新、鼎新、创新,离不开正道;不守正道,无以创新,开脚就跑偏,跑得越快偏得越远;起墙就砌歪,楼越高越危险。守不住“中”,也创不了新。“中和之道”体现在方方面面,建筑学上的中轴对称,中医养生学的阴阳平衡,音乐上的音律和谐,为人处世的中庸致和,是在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的三大矛盾关系中的“致中和”。有“中”才有“和”,和实生物,求和方能求同,求同还须存异,同则不继。和而不同,求和存异,才是“中和”之要、中兴之策。

  譬如节气。中国先民善于用“中”,通过利用土圭测量正午日影之长短的办法,观察并记录下太阳周年运动的规律,运用长期积累的对天象、物候、时令、自然变化的认知,设计出二十四节气。农历年第一天为“节”,之后十五天左右为“气”,两者交替出现,以立春、立夏、立秋、立冬、春分、秋分、夏至、冬至表征季节变化,以小暑、大暑、处暑、小寒、大寒表征气候变化,以雨水、谷雨、白露、寒露、霜降、小雪、大雪表征天气现象,以惊蛰、清明、小满、芒种表征物候现象,由此培育出农耕文明特点的节气文化,成为贯穿全年生产生活的文化主线。春种夏忙,秋收冬藏,是四时之和谐;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是长治之和谐。应时而至节气,体现了中华文化的“中”与“和”。

  譬如建筑,是“中”与“和”的实物化、具象化、艺术化,是在无形、无限的空间里,关于线条和色彩的艺术。无论是横直、方圆、长短,还是高低、粗细、繁简;无论是梁、柱、脊、枋、檐、斗拱,还是基础、框架、廊道、城墙;无论是宫殿庙堂、亭台楼阁,还是街弄里坊、道路城壕、中心轴线,都是线条的交叉、穿透、聚散,是形体的组合、聚合、集合,是色彩的明示、搭配、呼应,支撑的是力,装饰的是美,是“中”与“和”的艺术总集。古之都城、宫殿、中轴线,是建筑艺术总集的最高境界、中华美学的最好呈现。美轮美奂的建筑,体现了中华文化的“中”与“和”。

  譬如书法,中锋取质、侧锋取妍,亦中亦和。笔下中锋才有势如破竹,力透纸背才能入木三分,间架结构与布白章法都是艺术的精微景观。这是中国书法之“中”。白纸黑字,写尽万千世界,书法是富有表现力的艺术,讲求协调、和谐、平衡、匀称,讲究动与静、大与小、宽与窄、粗与细、庄与谐、收与放、疏与密、浓与淡的互倚相谐,锋芒与圆润兼有,浓墨与飞白并用,提按有节奏,运笔有旋律,既端正大方又灵动多变,既飞流直下又圭角不露。“中”是精神的骨架,“和”是艺术的翅膀,哲理是根底,美学是基础。雄健葳蕤的书法,体现了中华文化的“中”与“和”。

  譬如音乐,“乐由中出,礼自外作”。《尔雅》曰“和乐谓之节”。万方乐奏,定调以谐为“中”。音乐之所以能上通九天、天人感应,是因为“人心之感于物也”,在“情动于中”,这正是“乐所以修内也,礼所以修外也。礼乐交错于中,发形于外”。故此,《周礼》主张,用音乐所蕴含的“中、和、祗、庸、孝、友”六种道德来教化人,用不同的音槌,敲击不同的心弦;《淮南子》认为,音乐能“饰喜”“宜乐”“致和”,可以使君臣和睦、父子亲近,一片喜洋洋;《尚书》则曰,音乐能“动荡血脉,流通精神,养其中和之德”,可以荡涤心魄、塑造灵魂。孔子拜师于苌弘、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感受舜帝的崇高风范;求教于师襄,听《文王操》,触摸周文王的伟岸形神,情动于衷;听《离骚》,欣赏曼妙神曲,体悟屈原的高洁高远,如沐圣光;赏《松曲》,一如李白“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荡气回肠。当欣赏梵音天籁,远离嘈杂乱音。治世之音安以乐,乱世之音怨以怒,亡国之音哀以思,音律与治政相通,要做到不“怨”不“哀”,唯有“中”与“和”。五音之中,“宫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乐书》曰“宫者,中也,君也,为四音之纲,其声重厚,如君之德而为重”。宫音乱则旋律放纵,国君必骄横;商音乱则旋律疲废,官风必败坏;角音乱则旋律忧伤,民众必多怨;徵音乱则旋律悲哀,民生必艰难;羽音乱则旋律危急,财富必匮乏。听音乐、看时局,作礼乐、治乱世,音乐即是政治。孔子主张“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远离郑、卫两国的淫靡乱世之音,荀子主张“贵礼乐而贱邪音”,两者异曲同工,强调礼乐为“中”。“古人具中和之体以作乐”,王阳明认为要制乐,先让自己达到“中和”状态,内心与天地之气相感应、相适应。“声依永,律和声”,“和声”是制作音律之本;“鼓瑟鼓琴,和乐且湛”,“和乐”是音乐的美境,“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有了“乐和”,才有“人和”,才能善假于“天时”“地利”。故曰,“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于是方有天下的长治久安,这正是礼乐文明的力量。健康美妙的音乐,体现了中华文化的“中”与“和”。

  譬如中医,中医即是“医中”,是调理经脉、气血、精神,是“治心”。中医学原理把人的五脏作为系统中心,把人的六腑、五体、五官、九窍、四肢百骸等器官组织作为系统,构成一个表里关联、上下沟通、标本相关、彼此作用的整体,通过对生理与心理、人体与自然、身心状态与社会环境等多重关系的审辨、甄别、判断,用望、闻、问、切等诊法,分析病因、辨清性质、确定部位,进行治疗的过程,体现了普遍联系性、整体性和辩证法。中医理论所蕴含的“精气学说”出自《黄帝内经》,认为气是构成宇宙万物的本原,精气是人体生命的根本和动力,“气和则为正气”。精可化气、气可化精、精气互化,精气生神、精气养神、神摄精气,医人之病重在治“中”,即提振人的“精”“气”“神”,这是对古代哲学思想关于物质世界普遍联系观点的丰富;其“阴阳学说”来自《易经》,指出“阴阳相合,万物生长”,这种阴阳交感、对立统一,可以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相互转化,故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深化了古代哲学关于矛盾普遍存在、一分为二、合二为一、相反相成、物极必反等辩证的观点;其“五行学说”源自西周末年的朴素唯物主义的“五材说”,用木、火、土、金、水五行“相生”“相克”“相乘”“相侮”的原理,考察人的五脏六腑、五体五官五表等,用药物、针灸、食物、精神等办法对症治疗,这是对古代哲学关于物质运动、变化规律等观点的应用。中医一切的诊法指向“中”,所有的疗效为了“和”;中医中药的临床应用,是对中国哲学思想的实践,是文化自信。博大精深的中医,体现了中华文化的“中”与“和”。

  “中和”,以“中”为出发点,以“和”为落脚点。国家间讲和平,民族间讲和谐,社会上讲和睦,特征是多元一体,结果是共荣共生。交流交往、交战交锋,都是融合的过程,交融是交流的文明形态,交战是交流的暴力方式。打打停停,有战必定有和,对峙是暂时的,分裂是短暂的,征战是手段,和平是目的。握手言和,往往是在刀光剑影之后;修长城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不打仗。所有参差齐于“中”,一切纷乱止于“和”。没有“和”就没有美,对称之美、和谐之美、律动之美、力量之美发韧于“中和”。这是现实里的美学、生活中的哲学。

  “中”讲求分寸。这是取材的尺度,更是治世之道。《新语》云,治世乃“持天地之政”“操四海之纲”,因此“屈申不可以失法,动作不可以离度”,此“法”与“度”,便是“中”,是分寸。“中庸”之“中”,是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恰到好处;“中庸”之“庸”,是平平常常,自自然然,切合实际,易于实行。孔子认为“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把“中庸”作为最高的道德境界;宋代理学家程颐认为“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强调“中”是描述世界的定义、认识世界的定律、改造世界的定理。《诗经》曰“商邑翼翼,四方之极”,京师大邑那恭敬和谦的模样翼翼然,是四方诸侯、天下都邑效仿的榜样。“极”即是“中”,是法则、准则、标准,是规律、规范、规制,是对公利与私利、整体与个体、大局与局部的衡量和把握。周敦颐认为“优柔平中,德之盛也。天下化中,治之至也”,以“中”为德,因“中”而治,主张非暴力、非极端。《淮南子》曰,用人像用材,“大小修短,皆得所宜,规矩方圆,各有所施,殊形异材,莫不可得而用也”,此言深刻、智慧至极。君子当“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这“七可二有”,是为人处世的分寸尺度。“中庸”是“执两用中”,而不是“执一”“执端”,更不是平庸浅俗。“折衷”“调和”是对中庸的误读,“不讲原则”“不分是非”是对中庸的曲解。“中”还有“中的”之意,不偏不斜,射中目标、达到目的,是楚国养由基的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以“中”致“中”,是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相结合,是治国理政的目的和境界。

  “中”讲求“诚信”。“中”有内部、内心之意。《周易》曰“有孚中行”,即要施信于人、持守中道。此“孚”,乃信用、信服、诚信之意。“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像圣人一样,“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天地讲诚信,“四时不悖”;日月讲诚信,“昏明在常”;君王讲诚信,“万国以安”;诸侯讲诚信,“境内以和”;君子讲诚信,“厥身以立”,这些“诚信”,均来自于“中”,讲求“行于中”。要治平,先修身,要有诚意,必先正心。《傅子》曰“立德之本,莫尚乎正心。心正而后身正”,正心才是修德、弘道的根本。“极高明而道中庸”,是最高境界,所以荀子强调,“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奉大道之中

  取意奉中。此“中”即是“大道”“公道”“道义”。“奉中”,是对“道”的遵从与敬奉。

  “地中”“土中”“天地之中”,是“中国”的由来。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择宫之中而立庙,这是替天行道、主宰万物、协和万邦的至尊之位。求“地中”以得“天中”,君权天授,天人合一;居中央以治四方,柔远怀迩,万邦臣服。从夏朝到清朝,古代中国经历了25个朝代,滥觞于尧舜的“中道”观源远流长、代代相传。典籍载有“帝喾溉执中而遍天下,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尧帝传位于舜帝,告诫其“执中”“守中”,舜帝奉旨,“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舜帝传位于禹帝,告诫其“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禹遵从不悖;周文王留给周武王的遗嘱,名为《保训》,通篇贯穿一个“中”字。西周王朝建宗周于丰镐,建成周于洛邑,都是“求地之中”,为了“阜安万民”,“中”一直是古代王朝建都和治国理政的理念。

  纵观历史,奉“中道”者兴,弃“中道”者衰,逆“中道”者亡。是故,《中庸》曰,“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天地之道,帝王之治,圣贤之学,皆不外乎中”。中国古典哲学的最高范畴是“道”,宇宙天地万物皆出于“道”。老子的《道德经》五千言,“道”字出现73次。“道生万物”“道法自然”,突破了商周时期天命神学的桎梏,从哲学层面揭示了世间的真经与真谛。“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指明了道之高境、善之本性;“无为而无不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标注了修身治身、成就天下的品格。“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在这里,“中”是“空虚、无为”。为民则不唯争、不妄为,为官则不使民争、民盗、民乱、民怨,为政则不“多言”、号令繁多。像风箱一样,守住空虚却风力不竭。舜帝治天下,“寂若无治国之意,漠若无忧天下之心,然而天下大治”。“无为而无不为”是境界;“犬不夜吠,鸡不夜鸣”,无胜于有;“不知有之”却无处不在,是高人、圣贤之治,守中即是守道。世之美丑、有无、贵贱、难易、阴阳、先后、长短、大小、高下、生死、胜败、亲疏、刚柔、强弱、福祸、荣辱、善恶,相形相倾、相生相克、相反相成,皆有“道”在其中,“道”是“万物之至根,王者之上师,臣民之极宝”。东汉哲学家仲长统认为,“道有大中”,即道义博大、中正,“所以为贵也”。

  中华文化指向广阔、内涵丰富而特征明显。“讲仁爱”讲的是公平,“重民本”重的是根本,“守诚信”守的是道义,“崇正义”崇的是公正,“尚和合”尚的是中和,“求大同”求的是和谐。孔子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孟子的仁政与王道、民贵君轻、重义轻利,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心;董仲舒的“大一统”“天人感应”“以德治国”;张载“横渠四句”中的天地之心、生民之命、往圣之绝学、万世之太平;朱熹的“穷天理,明人伦,讲圣言,通世故”;陆九渊的“心即理”,王阳明的“致良知”,都是道中之“道”。一切的思想家、理论家、哲学家在“道”上探寻前行的路、找寻思想的宝。

  以道正心,以心弘道,是君子的品格。王阳明说,“道之大端易于明白”,此之谓“大道至简”。面对“本心”“天理”“大道”,一切的学派、宗派、流派和诸子百家都在对镜整妆、自视短长,一切的士子学人无不在学道、悟道、修道,一切的凡夫俗子心中都有圣人在指导自己的修德、修身、修行。得道的皆不自以为得,行道的无不自认为行,无道者终有天谴,失道者总有报应,所有的人都在“求道”的路上,等待“道”的检阅。

  要行大道,须修大德。“天下至德,莫大于忠。”“忠”通“中”,“德之正也”。“忠”自“中”出,蕴含虔诚恭敬、无私无偏的态度,蕴含忠诚、公正、宽容、俭朴、廉洁、爱国的品质。对公道的倡导、对公众的尊重、对公义的维护、对公序的遵循,是“道”的追求、“德”的要求。大道至善,善不论大小,中正维纲,衡仪左右。君子当修“中道”,中道只能自修。《礼记》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性是本质存于“中”,道是天性发于“中”,教是自修守于“中”。齐家治国平天下,明德为要,修身为本,修身的关键在“守中”,“守中”是“行道”的前提。

  万物皆有“道”。建筑是载人之物,更是载“道”之体。作为礼乐、礼仪、礼制的重要标志,中轴线是礼乐文明的物化显示。城市中轴线格局在曹魏时期(公元220年到266年)的邺城雏形初显,北魏时期(公元386年到534年)的洛阳城明显出现。东晋和南朝时期的建康城,隋朝的大兴城,以及在大兴城基础上修建的唐朝长安城,都有鲜明的中轴线。这些中轴线以宫城正殿为核心,纵贯各城,规整道路,统率各类重要建筑,形成重点突出、左右对称、布局均衡、功能合理的城市结构。北京中轴线规模气势恢宏、空间序列分明、景观秩序有序,是凝固的旋律、和谐的曲调,彰显了中国式的美学价值。

  建中立极,天下归心。北京中轴线是中华文明在国家信念、城市概念、秩序理念、生活观念上的物化表达,是古代皇权的象征,是国之重器。700多年来,北京中轴线亲历了许多政治景象、文化现象、文明气象,见证了许多改变中国、影响世界的历史性事件,见证了中国社会从封建王朝逐渐转变为现代国家的历史性变革,见证了中华民族从醒过来、爬起来、站起来,到富起来、强起来的历史性进程,是世界历史的轴线、人类文化的舞台。北京中轴线的保护与发展,昭示了国之大道、人间正道。

  中华文明的五大突出特性,在北京中轴线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它从尧舜禹、夏商周走来,沿着这条文明线,我们能读到中华民族灿烂悠长的人类史、文化史、文明史,读懂古代中国从何而来,现代中国为何如此,未来中国如何发展,体悟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它从智慧中走来,沿着这条文明线,我们能感受到中国古代科学思想、哲学思想、美学思想的萌芽和成长,感受到中华先民守正不守旧、尊古不复古的进取精神,感受到中华民族不惧新挑战、勇于接受新事物的无畏品格,体悟中华文明的创新性;它从融合中走来,沿着这条文明线,我们能看到各民族文化融为一体、各民族兄弟走到一起的力量和成就,看到古老的中国一统是目标、统一是信念,看到共同的风景不是一人画成、一笔画就,共同的家园需要人人添砖加瓦,体悟中华文明的统一性;它从多元中走来,沿着这条文明线,我们能回望各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的情怀,回望各宗教信仰多元并存的格局,回望中华文化对世界文明兼收并蓄、不欲勿施的胸怀,体悟中华文明的包容性;它从和合中走来,沿着这条文明线,我们能感受到和谐的力量、合作的力量,欣赏到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景象,认识到中国对世界文明、人类发展的贡献,体悟中华文明的和平性。

  百川东到海,万径总归中。大路朝天,一“中”到底。人人心里有“中”字,中国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中国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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