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摸了那溜光的墙壁,又摸那热腾红火的砖头,他好像真的有些糊涂了,他这样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摸了好几遍,又瞪大眼睛把永光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
我这不是做梦吧?老汉问。
他这样问了村长李永光三回了。
可一转眼,永光就看见老汉正豁着一张大嘴偷偷乐着呢,老汉的一口牙齿掉光了,只露出阴绿发亮的牙床。永光又想起了那只老鳖,难道这连牙齿都没有的老汉,能在一夜之间不声不响地吃掉一只老鳖?永光感到这老汉越来越神秘了,甚至是越来越狡猾了,而他每做一件事,似乎都早就在这老鬼的算计之中。
很多事老汉也确实算计到了。比如说这些个汉子一大早爬上屋顶给他捡漏,扶墙,当然是想巴结他,想要讨到钓老鳖的秘诀。老汉的那根锄头把儿,也被汉子们反复研究过了,其实和每人家里的锄头把儿没两样,只是用的年头比这村里谁的都长。老汉去茅坑时,身后也会不声不响地跟上一个汉子。老汉对一个汉子说,钓鳖还不容易,那些老鳖都是傻鳖,根本就不用钓,它会自己从水里跳起来,一口咬住那团棉絮就死不松开,你就是拿刀把它的脖颈一割,割得只剩下个脑袋了,它还死死地咬着它咬住的东西。个傻鳖啊!老汉的声音突然哽住,突然说不出话了。可老汉很快又会对另一个汉子说出完全不同的一番话来,你以为那是老鳖啊?那是龙宫里的带甲侍卫啊,是穿着铠甲将军啊,你想把它钓起来?你不是在做梦呢?
这不是一个老汉在说呢,是好几个老汉在说呢,一会儿说老鳖是傻鳖,一会儿又说老鳖是神物,想钓老鳖那是做梦哩!就像几个老汉在吵架,把大伙儿都搞糊涂了。可老汉却摇头晃脑,那样子很逗。他其实是在笑哩,笑了又像没笑。大家都觉得,这老不死的,真像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他到底是安的什么心呢?但还是有许多汉子常去老汉那里,老汉那土院在很长一段时间竟成为了烟波尾的一个中心。老汉也就很少闲着了,每个来找他的人除了陪他唠嗑,手里也不会空着,或是端来了一瓢豌豆,或是拿几个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还带着新鲜泥土的大萝卜。一个汉子贴着老汉的耳朵问一句,老汉也贴着那汉子的耳朵说一句,问何所问,答何所答,第三个人是不知道的,那一种密语般的面授机宜,又仿佛渐渐有了游戏的性质。一到夜里,老龙潭四周就围满了钓鳖者,一人握着一根锄头把儿,把儿上牵挂着一根浸过鱼血的麻绳,麻绳上系着一团浸过猪血的老棉絮。但没一个人钓到老鳖,不过多少都有些收获,有钓到黑鱼的,有钓到螃蟹的,甚至有人钓到了一条蟒蛇。这让他们感到很没劲,只钓了一会儿有人就开始不停地打哈欠。那叫人沉迷、叫人期待和坚持的东西,仿佛只在钓鳖时才会出现。
村长李永光一直是个相当冷静的旁观者。他是一村之长,自然不会像这些普通的村民一样盲从。他发现,总在人们心灰意冷几近于绝望之际,李茂栋老汉就会钓起一只老鳖。他带着一种让人不可思议的自信,显得那么胸有成竹,好像那只老鳖就藏在心里,又好像有老鳖的灵魂附身。而老汉的神情也一天比一天诡异了,每次一来,他都要先在老龙潭边跪下,焚香祷告。老汉趴在地上时磕头跪拜时,永光已经好几次看花了眼,把老汉看成了一只老鳖,这让永光心惊不已,鳖老成了精会变成人的模样,人老成了精会不会变成老鳖的模样呢?这是无人通晓的一个念头,却已多次在永光的脑海中闪现。永光早已不是想要看到一只老鳖了,但永光又不知道自己想要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在村长李永光一天比一天茫然时,李茂栋老汉正在度过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他没想到自己在七十八岁时居然又活出一个念头来了,这是他的秘密,一个最终将会被他带进棺材里的秘密。然而,那难以理喻的玄机,还是在这年秋天的最后一个月夜里终于露出了一点端倪。那晚,所有的钓鳖者都已空手而归,而老汉在老龙潭边一直坐到了夜深,直到每一滴水都被月光照得透亮,老汉才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慢慢地俯下身去,又像只老鳖似的趴在地上,朝着潭水伸长了脖颈。他在轻声呼唤,就像在轻声呼唤一位老友。只在此时你才会感觉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在这深不可测的水底下,不知有多少生命在匆匆奔走。
躲在树林里偷窥的永光眼前突然一黑,一个黑藻色的背甲在静谧之中浮现,瞬间又被湿润的月光照亮了,那背甲上排列有序的花纹突出于寂静之中,宛如神秘的符咒。一个老汉和一只老鳖开始亲昵的耳鬓厮磨,又似在互相分享不可告人的秘密。两颗光溜溜的额头上都在兴奋地晃动。此时永光的心突然猛跳起来。这些天来,老汉钓起一只又一只的老鳖,真是若有神助啊,而现在永光终于看清楚了,这老汉一次次钓起来的原来是同一只老鳖啊!然而永光又像更加糊涂了,这可能与眼里涌出的泪水有关,三十多年来,泪水第一次模糊了他眼里的一切,他的胸腔里充满了莫名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