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其实是永光在叫门。可屋子里闷闷的。永光这次没有空着手来，给老汉肩来了一袋米。永光在锈迹斑斑的门环上摇了几下，又把耳朵贴在门缝儿上细听。这时便能听见一种声音，似在喘着气儿，又似在挠着什么，沙沙，沙沙沙，这声音隔着门隔着窗户断断续续地传来，让永光听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永光立刻就猜到，这是那只老鳖弄出来的声音。他又进一步猜测，这只老鳖可能被老汉扣在一个大木盆底下。
永光也很想亲眼瞅瞅那只老鳖。
要说，这老鳖在烟波尾原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如果让时间倒流几十年，这烟波尾的河汊、水潭里还到处都是老鳖，连大白天也有老鳖爬到岸边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眼睛半睁半闭，像在做梦，又像还没睡醒。就算有人从身边走过，它也懒得动弹一下，而人呢也根本也没想过要杀了它吃，要捉了它去卖钱。烟波尾人那时对老鳖还心存敬畏，远远看见了一只老鳖，就会绕道走，实在绕不开的，也会放轻脚步，走得格外小心，畏之如神物。千年王八万年龟，老鳖是有灵性的，长到一把岁数了，额头上就会长出皱纹，嘴上还能长出胡子，深含着一种慈祥。那时老鳖们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天生地长，长到地老天荒，就该成精了。永光记得，他很小的时候有次和父亲走夜路，突然看见月光下有两只炯炯发亮的眼睛，那是一只老鳖。可还没等他看清楚，他爹就把他的两只眼睛给捂住了。这也是他关于老鳖的最后一点记忆，所有神秘的感觉都来自月光下那一双静静地发着光的眼睛。而太神秘的东西总是有种勾魂摄魄的力量，大人们也总是告诫孩子，在月光下遇见了老鳖，你千万不要和它的眼睛对视，那是会掉魂的。
后来，他就再也没有看见过老鳖了，别说老鳖，像永光这样三十岁往下走的人，连巴掌大小的鳖也极少看见了，只要看见了就会捉到镇街上去卖钱，喂一头猪还不如捉一只鳖呢。总是，在一种东西可以拿去卖钱了，就不再神秘了，而一种东西不再神秘了，很快就绝迹了。等到绝迹了多少年之后，一代人两代人之后，那种神秘感又会重新出现。人的心态就是这样奇怪，这内中的奥妙谁又说得清楚。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是被风吹开的，它其实一直没关，一直虚掩着。永光往这破土院里一走，立刻也闻到的一股霉烂味，但他闻到的，肯定比老汉自己闻到的更强烈。这气味老汉是要时时刻刻闻到的，而永光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了。不光是霉味，连续几日阴雨，把这破土院沤得还有点发溲了，太阳似乎也备感压抑，刚一出来就像着了火的老房子，气温措手不及地升上来。老汉这破土院还湿着呢，被太阳一晒，白气便袅袅地向上翻腾，翻出一股呛人的土腥味，呛得永光有些咳嗽，眼里还有些湿。但他使劲忍着，忍着的不光是泪，好像还有些别的什么。
除了这触目惊心的破败和霉烂味，这房子里居然收拾得一尘不染，锅盆碗盏都擦得很亮，每一样都是用了几十年的东西，仿佛也都放在几十年前的老地方。永光小时候是很野的，很捣蛋的，他常溜进这土院里来，还在老汉的水缸里撒过一泡尿。现在他又看见这口水缸了，缸底潮湿的地上已长满了苔藓和几棵鬼打伞——一种毒蘑菇。而离水缸不远就是老汉的米缸，揭开盖子，他看见米缸已经见底了。永光把袋里的米往缸里倒时，这破土院里终于开始散发出一种新鲜气味，刚打的早籼米，闻起来就是新鲜的。
那沙沙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永光瞪大眼睛四下里搜寻，把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奇怪，那只老鳖呢?他听见了一声叹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底里换气，他趴在水缸上，上上下下地看，仿佛多看几眼就能看出一只老鳖。水很清，清得可以让永光看出自己的魂来，可连老鳖的影子也没有。又一串气泡冒出来，那是水缸里的水在换气。
然而永光分明听见了这屋里还有另一种声音，静下心来细听，那声音似乎离他很近，又似乎显得十分缥缈而遥远，不像是现实中的一只老鳖弄出的声响，仿佛从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传来的声音。永光突然感到四周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虚无缥缈起来。他开始怀疑，老汉真的钓到了一只老鳖?会不会是骗人的?
老汉听见了门口响起的开门声。关门声。尔后，脚步声越来越远了。老汉悄悄地移开棺材盖，从里边爬了出来。那小子竟没发现他躺在棺材里，这让老汉觉得很有意思。他咧开那张没牙的嘴，露出一脸的坏笑。他笑的时候却发现有眼泪从眼角那里挂下来，这让恍惚了片刻，渐渐觉得自己有点问题，近来怎么老是干一些幼稚可笑的事情呢?他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