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下来时,她感觉自己死了,光身子浮在水面上,孩子在喊她。
护士来换药,叫醒想哥。
她踢了一脚趴在床边的男人,他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朝点滴瓶看了一眼,出门去抽烟。摸到床头的水杯,里面没有水,她咽了口唾沫,拿起手机。妈妈发来信息问,手术几点开始,现在身体情况如何,想上来陪床。内心一阵麻乱,她回了三个字:不要来。
男人提着一只塑料袋走进来,里面是白米稀饭,倒一些在杯子里,叫她喝。他一手提着上头,一手捏住底角,沿袋口朝她嗓子眼灌了下去。想哥嘴里寡淡得紧,白粥没有一点味道,勉强咽了两口。她问男人天亮了吗?男人没有吭声,三两下吃完,趴在床边打起呼噜。
九点医生带着一队人查房,叮嘱不要多吃东西,随时准备手术。下午主管护士通知到三楼麻醉室,男人扶着她进电梯,下楼。想哥看镜子里的自己白白胖胖,像个好人,男人又黑又瘦,像个病人。
不清楚什么时间起男人再就没正眼瞧过她。自己是有多久没认真看过这个男人,应该是二女儿出生后,也许更早吧,早就模糊了。这感觉没有什么特别,准确说甚至没有感觉,说不清楚曾经爱过或者说喜欢过这个男人没有。来千里之外找这个人结婚,要说是脑袋一时发热,现在想来确实也是。她不后悔,不清楚自己是喜欢马营那个男人,还是喜欢现在这个男人,彼时她一天也不想待在马营。上一家人对她好,拿她当宝贝,现在想来那男人倒是温文尔雅,脾性随和。他是个好人,只因为口齿不清,被马营人称为傻子。她知道他一点都不傻,还心灵手巧。想哥佩服那个逃走的自己,有九头牛拉不回来的念头。放现在,打死她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人要为选择一直承担后果,有一天不想承担了,后面再就是一摊子烂事留给自己最亲的人。苍天有眼,半睁半闭,离开马营那天起,她再就是一个脸上刻过字的人,无论怎么遮蔽,一道抹不去的暗痕在身上重新突起来,慢慢地化作一个肿瘤。
没想过,也想不明白,日子再就过成了这样。看当时男人在兰州站接到她激动的样子,想哥觉着没有走错,一切会是自己想要的。
奶奶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想哥方才有点理解,不好过,还得过,该是谁对谁错,说不清楚。柴米油盐,鸡飞狗跳中一条摸不着的裂痕,时隐时现,牵着一对不死鸟。
几个姐妹里,再就自己日子难过,想哥念叨男人没本事,挣不了钱,养活不了妻女,跟着男人没过几天顺心日子。埋怨是颗毒种子,男人没多说什么,只是待在矿上不下来,回来喝点酒,两个人少不了恶言相向。
奶奶说想哥娃娃是被人骗走的。女娃娃出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父母只能做过客中的过客,远了想念,待在身边有更多烦恼。男愁娶,女愁嫁,嫁了人,好孬再就听天由命,由不得谁。
大弟来过两次,想哥去看过父母两次,一次是送女儿到马营,一次是去给自己看病。弟弟妹妹一度对想哥有怨言,说她不该一遇困难就向父母诉苦。她尝试着自己消化,消化不了,能向谁说呢?
脑中不时闪出几个身影,和弟弟妹妹一般的年轻面孔,操着马营口音,那么熟悉,神色竟是如此陌生,口气逼人。她来不及露出笑脸,被他们抓了起来,给她强行做结扎。他们手法熟练,她像一头待宰的母猪,哼哼着,只有惧怕,没有疼痛。马营的女人不管生多少胎都会给婆家生一个男娃,只有生了男娃,才会在婆家立住脚。想哥没有生下男娃,被结扎了,给婆家断了后,今后日子再就不会好过。
想哥总觉得自己是幸福的,身心放在家庭上,男人态度的变化让她原本乐观的本性慢慢抑郁。人生的奇妙刚在想哥身上找到着力点,开始刺挠这个初经世事的女子娃。她还无法理清其中的厉害,总觉着一切都是偶然,可能因为自己,会是暂时的。有一阵没一阵的困顿和失落,一次又一次冲击敏感的神经,想哥一点一点变得迟钝,直至习以为常。犟劲和些许的优越感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中消失殆尽后,自卑和怀疑无时不来困扰这个初尝人母滋味的家庭妇女。想哥想找点事做,但与外面的世界脱节已久,再就看不了脸色做不了事。没有经营好小家,想哥也不懂得经营,思想着熬一熬就过去了。夫妻的间隙像一条跨不过去的旱河,各自卡在原地,互相拆台,相互观望。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她怎么活着更好,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