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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在蚊帐中的青春

时间:2024-01-16    来源:www.xinwenju.com    作者:曾颖  阅读:

  我常去的小理发店的老板娘很郁闷地对我说,她的女儿最近出了问题,想送去看心理医生。她说孩子的主要“症状”,就是大白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拉上窗帘,也不开灯,但并不是在睡觉,而是直直地坐在那里,还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她的描述让我想起15岁的自己。

  我那时跟她的女儿一样,喜欢把自己关到黑暗之中,但我并不认为那是“生病”了。我的父母每天为生计奔忙,也没有关注孩子心理健不健康的空闲——那年月,人们根本就没有这个概念,不管稀的、干的,能三顿饭填饱肚皮,已是不易。人在肚子空着的时候只会想一个问题,那就是搞点儿什么装进肚子里。其他问题,都是肚子填饱之后才生出来的。

  但是,理发店老板女儿的“病”比我的奢华,毕竟她有房间。而我,只有一顶小小的蚊帐。我那间仅有两片明瓦的小屋,原本就很暗,经年未洗的蚊帐顶上蒙满灰尘,遮光性足够好。我躲进去,把帐门一关,里面就成了我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天是帐顶,地是床席,中间的枕头、被子和衣物,便是山川、丘陵与河流,我的不多的几样玩具,再加上一副军棋和跳棋的棋子,便是人。

  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我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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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喜好,来自我母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迫于无奈的养儿方式。那时父亲在成都上班,很久才回来一次。母亲每天要出门干活,又不忍心硬拽我早起,于是将我独自锁在家中,她每天出门前,往我枕边放两颗糖或几颗花生,让它们代替她来安慰我,透出一分不能照看我的歉意。为此,我曾抗拒过,也恐惧过,甚至还把一家人的煤票、粮票剪成碎渣以示抗议,但都没什么用。母亲实在没有办法解决学龄前的我的安顿问题,于是,我从不能接受,到勉强接受,进而开始喜欢并享受这份黑暗与孤独。

  到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独处已不是一种迫于无奈的被动之举,而成了主动的选择。这个时候,父母已不再强迫我去干我不喜欢的事,而居委会也终于在我家4口人挤住13平方米小房10多年之后,为我家分配了一处9平方米的“飞地”,这间离家几十米远的小屋子,成了我的独立王国。我躲进蚊帐,独自享受宁静的爱好,终于有了硬件的支持。

  坐进蚊帐中心的那团黑暗,就坐进了宇宙的中心。那时我没读过什么《逍遥游》、宇宙奥秘或内功心法之类的书,但我恍惚之间隐隐约约明白了两件事。

  一是,我的宇宙中心就在我的屁股之下,就算有其他的宇宙中心,那也是别人的,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更不能成为我的标准。如果隔壁的“刘浪儿”或对门巷子里的“张打鼓”觉得宇宙的中心在他们的屁股底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是他们的宇宙。

  二是,呼吸是非常重要的事,在吸进和呼出的进行中,人才能活着。这看似简单得连奶娃儿都能干的事,却是人最重要的事。但似乎没有人在意它,更不会有人将它当成一件了不得且需要重视的事。

  除此之外,在黑暗中,我还体会到想象的快乐,那种“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感觉。我常常坐在黑暗中央,却宛如坐在山间草坪上或乡下的清泉旁,想有花就有花,想有鸟就有鸟,乌鸦往瓶子里衔石头,小蝌蚪在水里找妈妈……

  这些其实都只是我从有限的童书和动画片里看到的图像,一闭上眼,它们便不停闪过我的面前,并且开始演绎属于我自己的情节。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喜欢自言自语,一人饰演几个角色,还好,没有被父母看见。

  我的世界很干净,那里面只有我的孤独,一旦它成为自主的选择,那就是一种享受了。就像罚酒与自饮、坐牢与面壁修炼的区别。

  随着年龄不断增长,我读的书和接触的人与事物越广,我独自在蚊帐里、将自己包裹起来的时间便越多。特别是当我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我不想背的书、不想考的试、不想见的人和不敢面对的结果之后,我也越来越清楚,我在贫穷的家境和低微的生存位置的裹挟下,将面对的前行之路有多难。蚊帐从一个梦想世界,变成一个薄薄的壳,我钻进去,不是享受,而是躲避。特别是我经过一系列失败的考试,进入山区一个小厂里当每个月挣不够自己的伙食钱的工人,并历经了几次无疾而终的恋情之后,蚊帐成为我最后的避难所,那片破损的梦想之地,满地遗落的是残破的记忆和莫须有的未来。

  这个时候,我的小小蚊帐,像一个刚刚被暴风雨肆虐过的小花园,美好已经折损,遍地凄楚,而远方,九分绝望的黑暗天空,却仍有一分微亮的霞光——那是我从小到大养成的对未来未曾磨灭的期望。我心中隐隐觉得,明天总应该比今天好吧?这一点,应该感谢罗大佑,他写了一首《明天会更好》,恰好被在绝望的青春时期的我听到了。

  明天……会更好吗?

  困在山区一隅那一方小小黑暗之中的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此时的我,最大的爱好,依旧是躲进蚊帐中,枕边放着《白话聊斋》和《世界五千年》,遥想着各种我永远想象不出的东西,开始把那些挥之不去的东西写成文字。从那时起,我不再自言自语,笔开始代替我,干这些疯癫的事。这个毛病,一直持续至今。

  老板娘的女儿,这个在山里当了10多年留守儿童,直到初中才被带到省城来的女孩,我见过。我还受她妈妈的邀请,给她讲过几句关于写作的事。而在理发店老板娘给我理发的十几分钟时间里,我的脑子自作主张地回顾了自己与蚊帐以及黑暗的那些往事。

  有时,成长本身总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马可·奥勒留曾说:“人最大的归隐,不是去深山躲起来,而是隐入自己的内心。”我觉得自己就是如此而为的,既然无法隐于内心,那就隐于蚊帐算了。至于老板娘的女儿属于哪一种情况,就不好说了,毕竟,一代一代的人,各自有各自的青春吧。

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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