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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岁平安

时间:2023-10-02    来源:馨文居    作者:子薇  阅读:

  塑料凳砸过来的时候,俞思雨正在往嘴里送一只香菇,香菇是从红烧鸭里搛出来的,准确地说,是从红烧鸭最后的菜卤里搛出来的。那时候,酒水饮料已进了大家的肚皮,饭已吃至尾声,眼尖的她把筷子伸出去时,居然看到一块香菇,她碗里还剩下最后一口饭,这块香菇足以让她把这最后一口饭送进喉咙,而且是香喷喷地送进喉咙。荤菜,她每天都要吃点,但基本上是浅尝辄止,她喜欢的是素菜,以香菇木耳为甚。就在这当口,“哐当”一声响,她惊呆了。香菇刚挨到嘴唇,便掉下去了,连同着一起掉下去的,是她的一双筷子,其中一只筷子掉到餐桌上后弹了一下,落在她的裤腿上又弹了一下,紧接着掉在地上,像一只被拉直晒干的蚯蚓。

  包间里两桌,是俞思雨同事,都是总经办的,包括秘书、打字员、档案管理员、车队成员,大家愣怔过后,纷纷起立,眼睛一起看向塑料凳砸过去的地方,紧接着便朝着一个人飞奔过去,而这个人此时正在朝着俞思雨这边飞奔过来。俞思雨右边坐的是总经办主任谢长春,左边是机要秘书陶贵娥。本来陶贵娥的位置是俞思雨坐的,但是,谢长春要跟俞思雨说一下明天接待梅城海事局几位领导的事,她俩便互换了位置。前两天忙年度工作材料最终定稿,还有集团两位领导接待事宜,俞思雨虽然忙中也没有出什么错,但她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了,再加上今晚被大家劝着又喝了一点点酒,脑子就更糊了,大家纷纷动起来了,只有她,还是目瞪口呆地坐在椅子上。也就在这时,一个巴掌朝着她左脸的方向袭击过来,她下意识地偏了下头,把眼睛闭了一下,她不自觉地做好了被袭击的准备。结果与想象中略差那么一点点,就在一阵风过来的时候,另一阵更猛烈的风声呼啸过来,她的眼睛睁开时,看到谢长春的左手握住了一个女人的右手腕,握得很紧,像一把铁钳似的卡住了,双方僵持在那里。有人把她拉进怀里,是陶贵娥大姐,有一只手要拽她,被陶大姐挡住了。小婊子,敢做就要敢当,缩人怀里算什么?你还有完没完!这声喝斥是来自谢长春的。有人扭打起来,这时候俞思雨彻底清醒了,清醒过来的她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人是谢长春和她老婆贾其芬。她这才想起来,她差点被人扇了嘴巴子,这个想扇她嘴巴的人是谢长春老婆贾其芬,虽然被谢长春挡住了,但是,所有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那一个嘴巴子是扫向她的。这让她情何以堪。

  别闹了,回家!谢长春又是一声喝斥。说着,搂起贾其芬就往包间外面推去,又跟陶贵娥使了个眼色,喊了一声“陶大姐”。我送你回家,陶贵娥在俞思雨耳畔轻声说。这一声,俞思雨的泪腺开关启动了,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似的再也止不住。她说,陶大姐,我不走,我为什么要走?傻丫头,赶快走,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种时候,你逞什么能?陶贵娥半是嗔怪半是心疼,连推带搡地把她拽出门去。

  一出门,俞思雨就打了个激灵。初春的夜晚,还是冷。玉兰花,在没有一片叶子的枝头,一只一只酒盅似的,那一树一树的白,在清冷的月色里闪着寒光。陶大姐,那个塑料凳是砸我的吗?大概是砸谢主任的吧,也是不巧,你们刚好坐在一起,幸好没砸到人,不过,我估计,她也不是诚心要砸人,大概就是要造一下声势,吓唬吓唬人。吓唬人,吓唬谁呢,吓唬我吗?不是不是不是,应该是吓唬谢主任。吓唬他,那那个臭不要脸的货为什么想打我嘴巴?说时,俞思雨只觉得自己的心上一阵痛,她一手捂在嘴巴上,呜呜地哭起来。这时候,她们已经走到了冰冻街上,怕路人听见,少不得地又把哭声强压下去,那种哽咽,听起来,更让人心碎。包里手机响,俞思雨没有听见。你手机响了。陶贵娥说。俞思雨去掏,是穆天华打来的。她才“喂”一声,那边就说,思雨,你怎么了?没什么,有点感冒了。俞思雨遮掩道。你在外面吗?嗯,今晚单位聚餐的,陶大姐送我回家。好,那你慢点,回家早点睡。知道了。挂了手机,陶贵娥说,你们俩这样两地分居也不是个事,是他调回来,还是你去青岛,总要作个决定。再说吧。关于调动的事,他们商量过,穆天华的意思是,在梅城,俞思雨离老家近,经常能往老家跑跑,父母也可以来,若是她调到青岛的话,他一年有九个月在远洋轮上,他不放心她。他想再过两年,他活动活动调上岸,然后让她去青岛公司工作。在大事上,俞思雨一贯听从穆天华的安排,她总觉得他比自己更有智慧凡事考虑得更周全。陶贵娥又说,这事你只当没有发生,别放在心上。嗯,我知道。就这样,陶贵娥一手挽着俞思雨,连哄带劝地把她送到她家楼下。进了巷子,俞思雨拦住陶贵娥,陶大姐,时间不早了,你回家吧。你一个人在家,我还真是不大放心。没事。那你回家洗洗,早点睡。好。说时,俞思雨喉头又是一阵哽咽。

  到顶楼,开了门,像往常一样,俞思雨锁好所有的门窗,匆匆忙忙地洗漱完毕,灌了个水焐子钻进被窝,随手揿灭电灯,躺下了,却是怎么也睡不着。那一夜的寒风刮得很肆虐,很疯狂,所有的东西都碍事儿,赌着气似的,四下里寻觅,找地方撒野,找地方发泄,或者恨不得拿一双巨手,把整个世界翻腾个底朝天。哐当,哐当,哐当,满世界都是寒风狂飙迭起、趁势摔砸物什的声声巨响。手机响起来,她探身从床头柜上连同冲电线一起拽过来,她以为又是穆天华打来的,凑近一看,是谢长春的,她随手揿了。他要做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打电话?以前晚上他打过多次,说他想她,想她想得夜里都睡不着。她不吱声,任由他说,还不忘叮嘱他,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当心你老婆发现。他说,发现就发现,大不了。别说了,她总在这时候打断他,他后面的话是什么,她能猜到,但是,那只是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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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俞思雨只觉得浑身冰凉,又去灌了一个热水焐子,两头勾一头地睡。晚上吃饭的场景还在眼前,本来大家都开开心心的,两桌同事互动得也好,大家你敬我,我敬你,以往周末聚餐,大家吃过饭,总会有几个同事意犹未尽地留下来打会子八十分。塑料凳砸过来的时候,俞思雨彻底蒙了,她觉得那个塑料凳就是冲她而来的,否则怎么会恰好落在她脑袋后面的墙壁上。大家愣怔之后,纷纷跑向塑料凳砸向的位置,也是跑向她俞思雨,眼神里满是惊慌,唯有赵国强,他气定神闲地站在她身边,甚至,她分明地看到了他眼神里浮现起来的一抹笑容,尽管,那抹笑容很轻很浅,但她还是捕捉到了其中幸灾乐祸的成分。

  想得越多,心里便一阵一阵地揪得更紧;想得越多,她心里便涌起一股一股的对谢长春的恨意。他在母老虎老婆面前犯了怎样的糊涂,才会导致她在众位同事面前遭到如此之大的羞辱。真是莫名其妙啊。以后,她该怎样面对她的同事们,还有谢长春。

  天都蒙蒙亮了,她终于睡着了。睡着时间不长,手机闹钟响了。早上起床后,便不太舒服,还是照常地吃了早饭,一块面包,一杯热牛奶。从前在家上学那些年,她有时候生气不想吃饭,母亲就跟她说,如果生病了,吃不下去,别勉强,因为那时候消化能力不好,没胃口吃饭,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如果生气了,自己非要不吃饭,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是犯傻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不吃饭,把身体搞坏掉了,还不是自己倒霉。她上大学头两年,吃饭时常饥一餐饱一顿的,结果把胃弄坏了,经常闹胃疼,那胃一旦疼起来,人都死去了半截子。不仅如此,有次她还晕了过去,被送到医院住院,一检查,发现了她还有房间隔缺损的毛病。她当时吓得半死,问医生怎么办,医生说,你的缺损不算厉害,如果厉害的话,你也不可能长到这么高。这话,俞思雨信,如果不是检查出来,她根本不知道心脏有这个问题,她身高165厘米,皮肤白皙,白里透红,看上去身体棒棒的。医生又说,你暂时可以不管,不过,以后如果要孩子,之前可能需要做个手术。她和穆天华是读大学期间通过老乡认识的,她身体的这个情况告诉过他,让他考虑考虑,他也的确是考虑了一阵子,但考虑了之后,觉得自己是真爱她,参加工作后就把婚结了。自从发现心脏问题之后,她一餐也不敢不吃饭了,而且吃得比较均匀,绝对不会过饱,也不会刻意地吃少。打那以后,她的胃再也没有疼过。

  大约是因为夜间受了凉,吃下去的早饭忽然就变成了石头般坚硬的物什,消化不掉,整个地堵在胸口那儿。走进公司大门时,她的心脏忽然抖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想想,又像往常一样地把头昂得高高的,她没有犯错,凭什么要心慌意乱的呢。饶是如此,她还是觉得身后有无数的眼光像红外线似的探照过来,照得她后背渗出一层薄汗。难不成,她昨晚遭到羞辱的事,全公司都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她总不可能跟全世界人都解释一遍吧。

  进了办公室,陶贵娥已经打来了开水。俞思雨倒了一杯热水,双手捧着,在距离嘴唇两厘米处任由热汽往脸颊上喷。昨晚睡得好吗?陶贵娥问。不好。我看出来了,你眼睛有点发青。跟你讲了,别想那么多。男人就这么回事,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他老婆也是的,自己男人看不好,却怪别的女人。陶贵娥一直对自己不错,但今天这句话,俞思雨不爱听,什么叫“自己男人看不好,怪别的女人。”难道她也认为他们之间有一腿?这事,可真是说不清楚啊,俞思雨可以跟她解释,但是,她能跟全公司的人解释吗?再说了,解释又有什么用,什么叫越描越黑?她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俞思雨从卫生间出来,看见一个人影闪进张宗晓总经理办公室,是谢长春老婆,是她。杏色羊绒大衣,一双橄榄绿高筒靴。她心下一紧。这个女人,昨晚才闹了一场,今天又跑到老总办公室,是继续昨天的话题,还是汇报工作呢?都说贾其芬厉害,在公司里,只要她想办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她的职位是计财处的一个科长,还兼任公司考核组成员。据说她以前酷爱打麻将,一到休息日,能够把麻将打得天昏地暗的,因为这个诱因,她患上了类风湿关节炎,每到冬天,早晨起床都很困难,处于僵直状态的关节不大听使唤,强行拉伸就会疼得死去活来。到底是架不住疼痛的折磨,她把麻将戒了,但是她的关节没有恢复到病前的状态。去年夏天,她在医院住院,说是这个病要冬病夏治,张总亲自去医院看了她,他不是一个人去的,带了秘书科科长赵国强一起,礼品是赵国强去买的,从招待费里报销了,还从俞思雨这里填单过了账。填单时,赵国强说,张总对谢主任真好,他说,他打听到一个治类风湿关节炎的方子,等人家抄来了,把方子让谢主任带给贾科长,张总真是位亲民的好领导。边说,他边在俞思雨眼前竖起一根大拇指。但愿这个女人是跟张总汇报工作吧,俞思雨想。

  过了一会,陶贵娥走进办公室,直接走到俞思雨身边,低下身子对着她耳朵用气声说,他老婆来了,挨个地跑公司领导办公室。说完,坐到俞思雨办公桌对面自己位置上。天呐,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她到底要干什么?平常到了这个时间,谢长春都从隔壁来秘书科这边转两趟了,今天早晨到现在,他一趟都没有过来,他心虚,还是知道他老婆今天要来拜访各位公司领导?

  都快到中午了,俞思雨的胃依然堵得厉害。以前,有时候谢长春看见中午不回家的人多,就吩咐她打电话给公司大楼对面的江家小炒叫几个菜几盒饭过来,大家一起吃,钱记总经办账上,一季度一结,往后,这样的好光景只怕是没有了。不过,今天即便谢长春这般安排,她也不可能在这里吃,她只想回家赶紧躺到床上去。回到家,她烧了西红柿蛋汤,一碗汤喝下去,脱掉大衣外裤躺下去。隔了不长时间,胃终于翻腾开了,去卫生间一顿好吐,吐得翻江倒海。吐无可吐时,喝水,然后,又是一顿好吐,直把那胆汁都吐了出来。第二天早晨,俞思雨的嘴唇便在一夜睡醒之后肿了起来,先是痒,起泡,然后便破溃了。

  到办公室后,俞思雨去水房冲开水,谢长春在那里,她的心抖了一下。他转过脸看向她的刹那,他发红的眼睛告诉她,他睡眠严重不足,但是,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明显的,还喷了嗜呢水,他的脸洗得很干净,应该还抹了霜,饶是如此,依然掩盖不掉憔悴的痕迹。他把头伸出门去对外张望了一眼,说,我想离婚。她一阵恶心,嘴里只蹦出一个字:滚。便提起充满的热水瓶出去了。如果他不说离婚,她原想在他确认门外没人的时候,问她,他都干了些什么,给她造成如此之大的伤害。后来她又想,幸好他说了离婚,幸好她接了他的话,说了滚,她不能给他一点一滴的幻想,她不能让自己的伤口再被无端洒盐了。

  谢长春老婆一一拜访过公司领导后,并没有出现什么新的动静。除了工作上必须说的事,谢长春几乎不来秘书科,更别说像以往那样动不动地打电话请俞思雨去他办公室了。

  如此,甚好。俞思雨在心里说。等她身体七岔八岔地过去,胃口豁地就开了。两周后的周一早晨出门前,她便惦上了记不清有多少日子没吃过的糯米饭包油条。馋嘴时的感觉,就像思念一个人,忽然一刻都等不及了,赶紧向着目的地飞奔过去。一只糯米饭包油条,一杯豆浆,暖乎乎地焐在手里,吃下去的每一口都解馋。

  也就是这天,张总从外地出差回来上班了。周一的班子成员例会过后,张总打电话让俞思雨过去。你们的事,我听讲了,我前阵子忙,没找你谈。俞思雨心里一抖,一股子热血冲上脑门,虽然眼前没有镜子,但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若关公。我说过她了,做事太冲动,缺乏理性。又问,你们之间到哪一步了?他话一出口,她就觉得特别刺耳,她不知道他有没有问过谢长春,如果问过了,他是怎么回答的?如果她和他回答得不一致呢?他是不是觉得她不诚实。这是一层隐忧,另一层隐忧是,她如果不回答,他会不会觉得他们之间已经发展得很深。张总分明看出了她的难堪,说,你只当我没问好了。她的眼睛红了,有泪要涌出来,张总多么好的领导,为人和蔼可亲,对了,关键是,俞思雨觉得他就像自己的父亲一样,那种可亲,是直白自然的流露,一点做作和伪装的成分都没有。于是,她壮着胆子说,他吻过我的。她的声音就像蚊子哼哼哼了一下。她看到张总的眼神里有一丝光芒闪过,这样的光芒,俞思雨是第一次见。该怎样形容那样的光芒呢,好像那一刻他变得年轻了,光芒闪过时,张总的鼻翼还跟着扇了一下。说完了,俞思雨一下子轻松了。丫头,以后要晓得保护好自己,懂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的眼泪差点要流出来了,她把头朝天花板扬了扬,泪水就忍住了。给你干接待科长还兼任秘书科副科长,你应该晓得我的良苦用心,就是要全方位地培养你,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谢谢张总!好了,你去吧。

  干接待科长还兼任秘书科副科长,是张总的意思?可是,谢长春以前可是一再地征求过她的意见。他说,干接待科长,说实话,权力是有点,跟公司领导也好接近,但凡事都是一分为二的,既然接近容易,得罪也容易。这个角色,只要人灵活点,都能干得了,一个人要想在单位有立足资本,还得有点真本事,笔杆子耍得好,不说在总经办,随便到哪个单位部门,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小俞你说呢?跟你说这些,我纯粹是站在你的立场考虑,为你好。目前的话,同时干这两样事,累是累点,但是,要学真本事,要稳定立足,不累是不可能的。她想说,那我只做文字秘书行不行?话到嘴边,她忍住了,放弃头顶上的算不上什么帽子的帽子,她到底舍不得。等你能拿下大材料了,会给你兼任秘书科副科长,这得一步一步来。秘书科副科长的帽子套上来,是去年的事。那两年,只接待工作,她就吃了很多苦,一旦集团或者平级公司、关联单位来人,她就忙得团团转,从接送车辆安排、客房安排、饮食安排,到晚上的卡拉OK跳舞桌球等娱乐活动安排,每一个细节她都要考虑好。虽然重要来宾,谢长春也会和她一起忙,但重心还是落在她这里。

  前年的半年工作会议材料,谢长春让她和赵国强一起写,两人各写各的,然后谢长春把他们分别写好的材料各做取舍,最后合并串联,形成了最终材料。张总看了这个材料后相当满意。谢长春当着俞思雨面告诉张总,小俞的文字功力不错,不比赵国强差,关键是,赵国强搞文字工作已有多年,小俞时间并不长,说明她的进步空间非常大。张总说,小俞好好干。俞思雨当时内心的感动和激动无以言说。

  说实话,就那个半年工作材料本身来说,俞思雨知道自己写得平平,赵国强写得也平平,但是,谢长春对他们材料的各做取舍以及合并串联,立时就让材料平地生辉了。会后,俞思雨把材料认真地看了几遍,几番研究后,她看到了很多自己以及赵国强材料之外的材料,那些之外的材料,是来自谢长春的,那些提纲挈领之语,那些统揽全局之语,那些高屋建瓴之语,句句都是平地惊雷。谢长春让俞思雨明白了,画龙点睛之笔,有多么的好,有多么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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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前年初,公司推荐张总申报“省五一劳动奖章”,这个申报材料是谢长春一人主笔完成的。当时俞思雨看了,觉得那个材料写得真好,她复印收藏了。每隔一段时间,她就把那个材料拿出来细细研读,她真的想当面给谢长春喝彩,把他大夸特夸一番,但是,最终她没有那样做。材料标题气宇轩昂,叫《挺立潮头唱大风》,顺着标题往下看,该放的地方放,该收的地方收,语言质朴,却又内容翔实,饱满有力。通过这个材料,俞思雨对张总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朴实无华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滚烫的为公司发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灵,有着一颗为全体职工生活得更美好而热血沸腾拼搏不止的心灵。了不起啊!

  前年的半年工作会议是在黄山屯溪宾馆召开的。整个会议的会务,俞思雨和谢长春全力以赴,准确地说,俞思雨的工作重心在细微处,谢长春的工作重心在外联以及落实公司领导重要指示处。集团安排组织部长和宣传部长来参加了会议。人员迎接,住宿安排,会场具体细节落实,材料发放,领导房间水果点心配备,参会人员礼品采购,会议结束前黄山旅游,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见证了他俩的辛劳和汗水。最后的黄山旅游,俞思雨没有去,谢长春也没有去,因为,大家旅游还要再回到宾馆住宿最后一晚,他们要把采购的礼品分发到大家的房间。采购礼品,俞思雨和谢长春前两个晚上在忙完会务后就去屯溪老街察看,看来看去,后来选择了谢长春同学的店铺,一来熟人放心,二来这一宗买卖,为什么不照顾熟人呢。谢长春没有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是俞思雨跟谢长春直白表达的。最终落实礼品的内容物和份数,是在大家去黄山旅游前夜。笋干,木耳,香菇,火腿,最后敲定了这几样,价格上选定了中等档次。回去的路上,两人并肩走在屯溪老街,俞思雨的单皮鞋酒杯跟踩在赭红色大石板上,发出悦耳的“嗒嗒嗒”音,本来,俞思雨还打算看看民族风衣裳,想买件把两件,想想谢长春陪在一起,毕竟不太合适,就作罢了。灯火从一间间门脸里泄出来,照在他俩身上,他们落在地上的影子时长时短,迎面而过的逛街客总会对他俩看上一眼。

  接近宾馆时,得穿过一片竹林,还有一片香樟树林。还没到香樟树林,便远远地闻到一股一股飘过来的香气。幽暗的灯光照在树丛中,添了几分神秘气氛,尽管是暑热天,走在树丛里,四下里渗透出的几分清凉,依然带来清新扑面的舒适感。青砖砌就的小道比较狭窄,只能一人通过,俞思雨走前面,谢长春走后面,离宾馆还有几十米距离时,俞思雨的腰被一双胳膊箍住了,箍得很紧,一双手扣在她的肚脐位置,一只下巴架上了她的左肩,浓浓的男性气息扑过来,下意识的,俞思雨只觉得自己一阵眩晕。抱抱我,谢长春说。俞思雨像根木头似的,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她去掰他的手,放开我。她轻呼。那双手不仅没有松开,却是顾自地加了力气,越发紧了。他几乎是哀求了,我好苦,你知道吗?我知道,可是你也不能找我做替代品啊。一句把,让俞思雨自己都震到了,她知道什么,她知道他老婆患有类风湿关节炎,去年冬天,在她发病严重有些天谢长春都不能正常来上班的时候,张总让陶贵娥带队去他家看过她,当时,谢长春在家,贾其芬歪靠在床头,头发散乱,脸色蜡黄,露出的手腕细得像鸡腿,突兀的是一双手,指关节异常肿大的一双手。她想不通这样糟糕的女人,何以在公司能够本事通天,办成他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大家都知道,谢长春师大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到乡村中学当了语文老师。他和贾其芬是高中同学,据说他是她的初恋。儿子出生后,她托关系把他调到公司下属的二级单位河运技校当了老师,没多久,他进了教务处,一边工作,一边租船做起了长江采沙生意。采了第一桶金后,他毅然放弃了采沙业务,让人瞠目结舌地进入公司总经办担任了科长,一年后就担任了总经办副主任主持工作。在这个职位上干了一段时间后,他得到公司领导的认可,准确地说,是得到了曾经的第一副总之后公司老总张宗晓的认可。之前俞思雨在劳服公司工作时就听说,谢长春写作能力强,口才相当好。

  大家爬黄山当天下午,礼品如数送达宾馆,他俩和宾馆服务员一起把礼品分发到大家房间。至此,整个会务工作基本上尘埃落定。

  尽管俞思雨爽利地拒绝了他,但是,此后的接触中,她还是明显地感觉到,他对她的态度明显地优于别人。能够被自己的领导特别优待,她的虚荣心是有几分满足的,尽管如此,她还是跟他说,谢主任,感谢你对我的关爱,我心里有数就好,别让人家看出来。他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作为领导,谁不爱才,我珍视每一个有才华的人。有时候晚上加班写材料,她坐在电脑前,他搬一张椅子坐在身边,他口述,她打字,她匆忙出错的时候,他便伸手来拿她手中的鼠标,两人的手一碰,她瞬间有触电的感觉,她相信他也有。记不清是哪天了,她只记得那天她穿了件鸭蛋青鸡心领羊绒衫,壁挂式空调呼呼地对着她吹,她觉得自己口渴得厉害,起身去倒水,他说我来倒,边说边站起身,几乎在同一时刻站立的两人身体差点撞到一起,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他突然扶住她的肩吻上了她的唇,舌头快速地伸进去搅动起来,她身体一阵酥麻,她明知道那不是穆天华的,但是她是那样的贪婪,她心里说,天华吻我,我要。隔壁响起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俩,那是值班秘书江长城的动静,她一把推开了他,脸瞬间红到了耳根。脚步声消失后,两人都冷静了下来。他说,你是爱我的,我能感觉到。她否认。也就是那么一次,她再也没有给过他机会。

  贾其芬拜访了一圈公司领导后半个月,总经办主任换成了原宣传部部长袁光华,谢长春不知所踪。贾其芬被调到二级单位的海燕宾馆担任书记。表面看上去,她的身体状况相当的好,成天容光焕发,虽然走起路来因为关节变形的缘故而有点风摆杨柳似的,但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一种女性特有的婀娜多姿。

  一个月以后,谢长春来到总经办,一扫她老婆拜访一圈公司领导后那阵子的萎靡不振之气,变得意气风发。进了秘书科,他笔直不打弯地走到陶贵娥跟前,说,特意来跟大家打个招呼,我马上就要到百河能源公司担任总经理了,特别感谢各位同事在我担任总经办主任期间对我工作的支持,尤其要感谢的是陶大姐。陶贵娥站起身要给他倒水,被他阻拦了。那以后要叫谢总了,你没有忘记我们大家,还特意来看我们大家,不能水都不喝一口吧。陶贵娥说。以后有机会,我请大家吃饭。说时,谢长春撩起眼皮看向俞思雨。只这一眼,在俞思雨心里荡起一层波澜,波澜过去,竟是恍如隔世。百河能源公司主营液化石油气业务,梅城轮船公司是股东之一,历任总经理都是这边委派或者说是推荐过去的。

  之后的一天,陶贵娥气愤地跟俞思雨说,贾其芬真是奇葩,她居然大言不惭地说,我的男人,我能扶得上去,也能拉得下来,我能拉得下来,还能再扶得上去。什么玩意,好像公司是她家开的一样。俞思雨听到这话,也很震惊,她凭什么口出如此狂言?她被贾其芬当众羞辱的事,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她一直想找机会质问谢长春,他究竟在她跟前落下了什么把柄,导致她受到如此的羞辱。但是,终究她还是没有问,不是没有机会,只是机会来时,她问不出口。

  当年七月,公司半年工作会议后,张总专程考察欧洲十国,历时十四天。是巧,也是不巧,张总前脚离开,他夫人就病倒了。得知消息当天,袁光华就带着陶贵娥俞思雨去看她,之前,袁光华已经联系职工医院安排相关医生上门看过了,说是因为近日睡眠不好,诱发了高血压发作,已经开具了相关药品,目前最重要的是居家休息。张总夫人,俞思雨见过几回。据说年轻时是客轮上的服务员,彼时张总是拖轮上普通船员,他们是肥东老乡,经人介绍认识后成了家。俞思雨刚进总经办那年,春节期间,张总请总经办工作人员吃饭,那是她第一次见。如果说外形上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胖,五官扁平,说话喉咙偏粗,鼻音比较重。她在心里有点为张总叫屈。不过,她又告诫自己,人不可以以貌取人,如果除掉张总头上的总经理光环,就长相来说,他也很平常啊。她又想,她应该特别贤慧吧,否则,张总怎么可能除了出差除了工作应酬总愿意呆在家里。其实,真实情况究竟是怎样的,俞思雨也不太清楚,她只是听陶贵娥这样说过。尽管对于张总夫人的相貌,俞思雨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这次见到,还是让她大惊,她似乎比从前更胖了,可能是因为夏天她穿着宽大睡裙的缘故,她全身的肉堆无可堆,几乎像一滩面似的往下摊。更让人不舒服的是,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铂金项链,下方一只翡翠吊坠大得有些夸张,左手中指无名指各套一只戒指,一只铂金镶翡翠,另一只铂金镶钻。袁光华从身上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八百块钱递到她手上,她客气了一下,接了,又说,你们来就来吧,还买水果奶粉,又是包钱的,让人不好意思。袁光华说,应该的。坐了一会,问了一些生病的情况,又说,有什么不舒服,随时打电话。她说好,给你们添麻烦了。不麻烦,张总为了单位的更好发展出差在外,我们理当为他分忧。袁光华谦恭地说,离开前他跟俞思雨交待,以后你每天下午快下班时过来一下,看看张夫人可有什么需要帮忙做的,你代表我们大家辛苦一下,你女同志方便,张总不在家,也没有什么接待任务,还有,你一个人在家,家务也不重,你看可好?话说到这份上,俞思雨只能爽快地应承。但是,袁光华过多的话语,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譬如什么“张总不在家,也没有什么接待任务”,“还有,你一个人在家”,这些,他有必要这么广而告之的吗?

  此后每天下午,俞思雨提前离开单位去张总家,中间从菜场过一下,拎点头天张总夫人点名的菜过去,她说近期不想吃荤菜,就吃点蔬菜和鸡蛋。有时过去,还能碰到职工医院的医生护士。从张总家出来,她会把相关情况发短信告知张总,因为国际时差,张总虽然不一定能够及时回复,但是他看到短信后一准会作回复并致谢。大概第七天的样子,俞思雨从张总家里出来就觉得眼睛不舒服,印象中好像是进张总家小区时一条蛛网一样的东西从她眼前飞了一下,母亲说那叫飞丝,当时她急着往他家赶,也没有在意飞丝有没有进眼睛。回家后,高压锅压了一碗稀饭吃,然后洗澡进了空调房,第二天早晨起床后眼睛通红,少不得地请假去医院看了,医生说是疱疹病毒感染,给她开具了阿昔洛韦还有另外两种眼药水,让她用一周。每天下午张总家她还是照去。

  张总回单位上班后,给他们总经办每个工作人员带了一个小钥匙挂件,第二天早晨俞思雨到单位早,张总在走道上碰到了,让她去一下他办公室,给了她一瓶香水,她拒绝,但张总很坚决地塞进她手里,还嗔怪地说了声丫头。她夹在腋下进的办公室,匆忙放进包里,回家后打开看了,CHANEL,50ml。

  这年秋天,穆天华休假回家,俞思雨天天开心得什么似的,一下班两人就粘在一起,总也粘不够。每天早晨,他坚持跟她一道起床,一起吃早饭,送她到公司大门口,然后他去菜场买菜,时间差不多时做午饭,上午快下班时,他去接她,吃好饭,两人一起午睡,然后起床,送她去公司,下午快下班时,只要她当晚没有接待任务,他就早早地等候在公司大门口,如果有接待任务,他会按照她的要求按时去相关地点等候她,然后一起回家。都说新婚燕尔,他俩是久别胜新婚。如此,以至于一旦被陶贵娥见到了,就要拿他俩寻开心,寻开心归寻开心,她其实也是为他俩如此好的感情而高兴。只是,遭到贾其芬当众羞辱的事,一直是她心头的痛,有时候,她真想和盘托给穆天华,想想又觉得自己太幼稚,如果这样做了,除了多一人受伤,甚至,她可能还要伤上再加一层伤也未可知,就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她跟他说,你什么时候能够调上岸呢?他说,这事急不来,别急好吗?毕竟我们还年轻。是啊,我们还年轻。话虽如此说,俞思雨心里还是有些着急,但是,这样大的事,光急是没有用的。

  穆天华休息到半个月的样子,那天晚上,两人在床上粘乎,在床头灯的照耀下,他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说,思雨,你眼睛怎么了?他这一咋呼,她倒是吓了一跳。怎么了?你两眼的黑眼珠边怎么多了一块白肉?他不说,她已经把这事给忘记了。那次被飞丝打了,得了疱疹性结膜炎后,不久就长了这个东西,去医院看了,医生说是翼状弩肉,如果长得快挡住瞳孔影响视力就要开刀,否则不用管,因为开刀多数根治不了,容易复发。俞思雨一笑说,这个没什么,一点点大,对视力完全没有影响。你没有不舒服?没有。那就好。说着,关灯,两人各自睡去。

  那天俞思雨同学黄琪琪来梅城出差,住海燕宾馆,中午有一家单位安排的饭局。午睡起床后,俞思雨打电话给黄琪琪,问她回宾馆没,她说回了,她说她一会去看她,她说好。穆天华要跟她一起去,她没同意,她怕黄琪琪万一在休息,不太好。到了宾馆,她看到谢长春老婆的身影一闪,准确地说是从218出来就进了靠近南边的安全通道,这本来没有什么,她是宾馆书记,进哪一间客房都正常,问题是,她可能听到了脚步声,走进安全通道的她,又回身往走道看了一眼,这一眼,她和俞思雨的眼神撞上了,撞上了也没有关系,各走各的路就是,她们之间毕竟还有些距离,就是没有距离,同在一个大公司工作,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正常,虽然她们之间自从一个砸一个被砸虽然没被砸着之后,见了面就仿佛见的只是空气,不打招呼没有表情,但是今天的贾其芬显然不对劲,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说,半小时后把218客房清扫一下,都脏成什么样子了,还有啊,以后只要客人退掉客房,都要及时清扫。这声音是故意放大了的,俞思雨听得很清楚,她可能就是要让俞思雨听得很清楚。俞思雨又想,兴许这根本就是个虚假电话。其目的是什么,俞思雨不清楚,贾其芬脚步声走过去老远,俞思雨还愣怔在那里,结果,他看见了从218客房出来的张总,在过道里,他们结结实实地碰面了,凭着俞思雨有限的情感体验,她笃定地知道,不久前张总才享受了一场云雨之欢。俞思雨后悔自己没有及时走进212黄琪琪房间,而是傻呆呆地愣怔在过道里,这都什么事儿啊。也是怪贾其芬,她自作聪明,须不知,她那纯粹是此地无银三百两。218房间,俞思雨是有印象的,那印象虽然不够直观。去年腊月26开始,大家轮流值班。28那天她去送一个材料给张总,他看着水汽淋漓的窗玻璃说,这天,真冷。在家里洗澡,取暖器拎到卫生间都不行,去浴场的话,里面乱哄哄的,感觉也不好。俞思雨的脸腾地就红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她跟前提及洗澡的事。就在她尴尬难堪的时候,他递过来一张房卡,海燕宾馆的,你可以去洗个澡,只是洗完澡把浴室清理干净,不要把头发弄得到处都是。她原本不想要,但是,领导的关心,不接受,可能会让他难堪,曾经听他说过他的女儿,他女儿和女婿都在南京工作,跟她年龄差不多大,他大概是拿她当女儿吧。这么想时,便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难为情,人家张总襟怀坦荡,她却如此猥琐。接过房卡,他又问,明天回老家?她答是。怎么回去?坐车。当天下午,俞思雨把外封上写着218的房卡还给张总,她其实并没有去洗澡,但是,她没有说。她想,这个房间可能是张总疲劳时的定点休息室吧。

  和贾其芬见面,她可以视之为空气,见到张总,她必须笑脸相迎。但是,这样的场合,她的嘴唇仿佛被粘上了强力胶。还是张总先打的招呼,小俞,你怎么在这里?哦,我同学出差住在这里,我来看她的。看过了吗?看过了。那去办公室吧,说时,张总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上班时间快到了。俞思雨少不得地跟上张总的步伐。看着眼前行动步态表情都非常自然的这个男人,她甚至怀疑自己想多了。到了办公室,她赶紧给黄同学打了个电话,抱歉地说,刚准备去看你的,不巧办公室临时有急事,等下班啊,下班我去你房间,然后叫上我家天华一起请你吃饭。说完,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第二天,公司一条3000匹马力全回转拖轮举行下水仪式,公司领导在家成员全体参加,仪式由拖管处主办。当晚拖管处又在海燕宾馆举行了宴请活动,参加人员是公司在家领导以及拖管处班子成员。吃好饭,人走掉一大半。张总没走,袁光华没走,俞思雨自然不能走。只要喝了点酒,张总就喜欢唱卡拉OK,这点,公司领导层、中层都清楚,俞思雨也清楚,只是,清楚归清楚,这事轮不到她安排。果然,大家从餐厅出来,张总没有回家,他被大家簇拥着去了多功能厅。拖管处处长杨良成在,书记万红霞在,一走进多功能厅,有人为张总点了一首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歌之前,张总说,今天公司3000匹拖轮43001下水,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感谢大家多年来为公司的发展不遗余力鞠躬尽瘁。一片掌声响起,尽管人不多,掌声力度不大,但是,丝毫不影响气氛的活跃和愉快。我唱歌,大家放开跳舞吧。于是,便有三三两两的人跳起舞来。之后,万红霞请张总跳了几支舞,袁光华见俞思雨纹丝不动,他说,小俞,你不请张总跳支舞?俞思雨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她恨不得赶快结束,她好回家,但她嘴上还是说,我感觉万书记想请张总多跳几支舞,我不好意思去抢哈。又过了会,人走得只剩下几个了,张总爽朗地说,小俞,跳舞吧。他语调自然,磊落大方,俞思雨便走到舞池中央,舞池里只有他俩。跳到一扇屏风背面时,出其不意地,张总在俞思雨的唇上啄了一口,同时,他右手在她腰间用了一把力,左手又用力地捏了一把她右手,恰时,他打了一个嗝,一股酒味加上油腻浑浊的各种菜味扑进她鼻孔,俞思雨只觉得胃中一阵翻腾,她忍住了。她能怎么样,推开他吗?当然不可以。若是闹出什么动静来,被看笑话的是她俞思雨,倒霉甚至日后被穿小鞋的也只能是她俞思雨。曾经,在俞思雨心目中,张总是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她无法想象他今晚的举动是出于什么心理,是因为昨天他们在宾馆的不期而遇?他在她唇上的这一啄,是不是无声地宣告了她成了他们一条船上的人,从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不一样了,也是告诫她,不要在什么人跟前随随便便说些不该说的事?任凭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门道。

  之后见到俞思雨,张总依然平静自然、磊落大方,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招牌微笑。

  穆天华休假到50天时,俞思雨发现自己怀孕了。起先,她不能闻油味,闻了就泛恶心。这段日子,虽然心里有各种烦心事,但回到家她就开心,她不再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被丈夫宠着爱着,她很知足。单位那些不愉快的事,她一个字也没有跟穆天华吐露过,她怕他听了心里不舒服,她更怕他听了会担心她。周六,穆天华陪她去医院做了检查,是怀孕了。这个孩子来得还不是时候,只能做掉,虽然她是那样的舍不得。无痛人流后,休息了一周,她回到单位。集团组织部唐部长来梅城出差,公司组织部查部长陪同去了一趟九华山。张总说,这个客他请,从他招待费里出,但是最近他比较忙,就不陪同了,由俞思雨代表总经办陪同。唐部长一再表示感谢。俞思雨想,就是张总要求陪同,唐部长也不可能同意,官场上,很多场面上的话,当不得真,这点如果他不懂,他也断然不可能做到集团组织部部长这个位置。虽然她的身体才受过创伤,但是,她也不能这么娇气。可能是在山上受了寒,回家后,俞思雨就觉得自己鼻子有些堵,穆天华买回来板兰根,让她喝了两天,好了。

  穆天华回工作地前几天,俞思雨的情绪就不由自主地低落了下去。她说,我真舍不得你走。我也舍不得走。我不想给你施加压力,但是,我真的希望能够早日和你生活在一起,一天都不想分开。穆天华的眼神暗淡下去,他说,我会努力,争取早点上岸,争取早点把你接过去。

  转眼已是大雪节气,节气上的寒冷,加上离别之苦,让俞思雨像是病了一场,虽然她并没有真正地生病。梅城的行道树,很多都是香樟,到了冬天,树的香芬,泠冽,彪悍,带着呼啸的意味,直逼人心,有着一种极为强势的入侵者的霸气。那天落了一点雪,虽然不大,但是,从一场雪里跋涉过来的香樟树,其气场更是飞扬到了一个比平日更高的高度,仿佛要冲入云霄了。

  天乍冷,俞思雨觉得特别受不了,把羽绒大衣从衣橱里掏出来,整个地把自己裹住,几乎成了一只大狗熊。有时候,她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有时候,又觉得时间过得好慢,但是,每到年底,蓦然回首,还是觉得时光飞逝如梭。又是一年一度要写年度工作报告这个大材料的时候。袁光华让俞思雨主笔,然后交给赵国强修改,再由袁光华修改形成初稿报公司领导逐个审阅修改定稿。其实每年的事情,基本上也就那么多,新生事物不是没有,但不多,像3000匹拖轮43001下水这样的事,只是偶发事件,绝大多数事情都是陈年旧事,材料上却要求推陈出新,这就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了,但是,再硬的骨头,那也得啃,不仅要啃,还要啃出一篇漂漂亮亮的大文章来。俞思雨想想就头疼。以前谢长春对她毕竟要维护些,虽然因为他,她曾遭受过贾其芬的巨大伤害。从前的材料,不管大的小的,她的心理负担可没有这么重,现在袁光华虽然对她也不差,但是,他公事公办的意味要浓厚得多。

  才想到谢长春,他就来了,当然不是来找她,而是来找张总,她从半开的门口看见了。她的眼睛不时地瞟向门外,听见谢长春跟张总告别出来,稍过一会,她出去了,电梯还在往上走,到八楼停住了,谢长春前脚跨进去,俞思雨后脚跟着跨进去。不知道谢长春在想什么,他的注意力很集中,居然没有看到紧随身后走来的俞思雨。及至电梯门合上,他才吃了一惊。一惊之后,便咧开嘴笑了。我只想跟你说一件事,俞思雨没有对他作出任何称呼。请讲。她想说,你老婆不守规矩不守妇道你可知道?心里这么想着,嘴里说出来的却是,你老婆当初为什么要当众羞辱我?电梯门开了,他们走进大厅。大厅里没人。这事都过去了。那是在你们,在我,这事没有过去。我们边走边说吧。边走边说?出了这道门可就是广场,果真如此的话,只怕这幢大楼里所有的窗口都会伸出一个一个好奇的脑袋居高临下地看向他们,会不会再出什么乱子,还真是保不定。就在这里说,俞思雨不容置疑的口气。你呀。谢长春笑着摇头。他们的语调都很轻,但是,又都于暗中使力。说吧。真没什么可说的。你如果不说,今天你就走不掉了。好,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嗯。头天晚上,她在房间看着儿子做作业,我把碗洗了,洗好碗,我坐到餐桌边,边看着无声的电视边在一张纸上乱画,画着画着,不知道怎么的就写起你的名字,思雨,就这两个字,写满了一张纸,写完了,我揉掉了,揉掉了不放心,又撕掉了。我哪想到,第二天我们聚餐,她会把纸篓里的那张撕碎的纸拼起来。你拿自己当《红楼梦》里的龄官了。说时,俞思雨潸然泪下。别哭,怪我,都怪我,你哭可真让我受不了。她哽咽,那是你的事,她为什么当众羞辱我?她的逻辑是:一个生儿育女的男人,一个知道情事滋味的男人,如果还会深深地爱上一个女人,那么这个女人一定和他发生过肉体上的关系,否则,他不会,因为他再也不是愣头青小伙子了。那是她自己的亲身体会吧?俞思雨恨恨地说,她恨不得把她的亲眼所见告诉他,但是,到底,她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

  像往年过年一样,总经办为每位公司领导采购了一份礼物,其他领导的就送到办公室了,唯有张总,他随船43001调研并节前慰问,袁光华建议送到他家里。进张总家门时,袁光华在前,俞思雨在后,一见到她,张总夫人脸就拉长了,她张口粗声粗气地说,奓货,你来啦。俞思雨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以为她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袁光华反应过来了,说,小俞,你先出去,我一会就来。袁光华出来时,俞思雨已经在楼道里哭得稀里哗啦。你不要在意,这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说,张总夫人呢,人是好人,就是这点不好,哪个女同志跟张总走近点,她就疑神疑鬼的。不过,我想着,今年夏天张总出国考察那阵子,你天天下班送菜照顾她,不是挺好的嘛,这次怎么了?不说这事还罢了,一说,俞思雨的眼泪流淌得更加汹涌澎湃。那些天,虽说也不过十几天时间,但是天那么热,她天天从菜场跑一趟,买上她吩咐的菜品等送过去,她容易吗?这还不算,也就是因为太热加上心情有些急躁,又被飞丝打到了眼睛,导致疱疹性眼结膜炎,点了一周眼药水,眼睛上还是落下了毛病,这个翼状弩肉永远消除不了了。好了,怪我不好,我不叫你一起来就好了,我是想着你多跑跑,对你前途有好处,哪想到呢。俞思雨强忍住哭,袁主任,这不怪你,我知道,一定有人在背地里陷害我栽赃我。怎么会,小俞别把人想得太复杂了。真不是我想得太复杂,这世上人心叵测,公司里水深得很,我心机不够,摸不清水深水浅。

  开年,年度工作会后,俞思雨听说,总经办要对全公司公开招考选聘两位主任助理。还没有开考,就有人说了,这个不用考都知道,无非是赵国强俞思雨两人,其他人即使参加考试也不过是陪考。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俞思雨根本就没有参加考试。年初,穆天华调上岸后,又忙着活动俞思雨的岗位,青岛公司那边初步答应她过去,岗位初定为总经办,先从文字秘书做起,但是时间上不能急,年内、最迟明年可以到岗。

  当年十二月份,俞思雨去青岛公司完成了面试。面试结束,穆天华送她回梅城。第二天一到办公室,就听到两个消息,一个是开年张总就要被调到珠海公司工作,另一个消息,可谓石破天惊,谢长春进去了。当年的10月16号,A股上证指数达到顶峰6124点,之后一路下挫。之前,他放在股市里的私房钱一路飙升,到9月底已经翻了三翻。出差开会,走在街头小巷,无人不在谈论股市,都说上证指数要破万,他被胜利冲昏头脑,伙同单位的主管会计挪用了账上资金投入股市,他想,只半个月,再有半个月,就把钱退回到单位账户。前面一周,形势喜人,200万本金,给他的回报达50万之多,好日子来得快,去得更快,一周后,涨得快的股票,跌得更快,再一周过去,赚的50万倒回去不说,还亏下了20万,把私房钱以及赚得的钱一起搭进去了,他不甘心,心想,世上从来就没有只跌不涨的股票,他选定的这两支股票,当初涨得那么好,现在不过让他长个记性而已,他不贪了,他只要单位账户挪用的200万和自己的私房钱以及增长部分回到从前,他就把单位的200万还回去,神不知鬼不觉。但是他的运气没那么好,他的股票每一次反弹基本可以忽略,每一次下跌却是快马加鞭,账户上的负数越来越大,他的心天天滴血。每天回家,他的气场越来越弱。他想跟贾其芬商量,把家里另外一套房子卖掉,补那个窟窿,但一想到她母老虎一样的气势,他就怯懦了。在主办会计的催促下,他丢盔弃甲,割肉退出,但是,单位的账户上还是有了60万之巨的亏空。万般无奈之下,主办会计毫不犹豫地举报了他。这回,便是牛气冲天的贾其芬也帮不了他。

  那天晚上,俞思雨去了谢长春家,穆天华陪她一起去的,她告诉了他自己曾遭到的羞辱,她让他在楼下等着。贾其芬打开门,见到她一惊。俞思雨走过去,把门虚掩着,说,我爱人在楼下等我,我讲两句话就走。我和谢主任之间是清白的。她还是习惯叫他谢主任,而不是谢总。清白?哈哈,小婊子,你害得我们家好惨,我撕了你。说时,她扑上来,便要扭打。门开了,不放心的穆天华推门冲进来,护住俞思雨。她回嘴,你才是婊子!你凭什么那么猖狂,在公司里,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过,那已是陈年旧事,你的好日子到此为止了。还有,你瞧上的男人,我永远都瞧不上。

  回去的路上,俞思雨想年前让穆天华再请些天假,她要把心脏手术做了,他们该要个孩子了。前些天在青岛时,她为什么没想到这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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