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能在何子瑞面前得罪了他,又全身而退的人,也就林殊寒了。
1.
五月的最后一周,安城一中的礼堂里,正在进行着每年一度的杰出校友演讲会。
回答完倒数第二个问题的林姝寒,随意地朝着台下扫视,不经意间看到了坐在台下第一排最右边位置的人。
那人低着头浏览手机,修剪得利落干净的短发下,是十分立体的侧脸轮廓,再搭配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服,将他整个人都有一种沉稳的气质。
莫名地,让林姝寒产生了一种熟悉感。
她打量着对方的同时,对方突然抬起头来,幽深的目光恰好对上林姝寒的视线,嘴角还噙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
林姝寒心下一惊,将视线挪到了他正前方桌子上放置的名牌上。
“何子瑞”三个字,清楚地映入她的眼帘。
她捏了捏手里握着的演讲稿,心虚地挪开视线,匆匆回答完台下学妹提的最后一个问题后走下台,在第一排左边的位置忐忑落座。
演讲会结束后,校方安排了饭局,邀请校友们吃饭。林姝寒不喜欢这个环节,礼貌婉拒后,独自在校园里逛了起来。
当时是上午十一点,五月的太阳已经颇有些火辣辣的。
她用手挡在头上遮了遮,眯着眼睛,在草坪前的一棵柳树下站定。
她揉了揉眼睛,看向草坪中央的石子路,路尽头蹲着个人,穿着黑色的衣服,手指在地上动来动去,不知道在干什么。
林姝寒走近,才发现,蹲在那里的是何子瑞。他手边堆了很多鹅卵石,他在很认真地用鹅卵石摆出形状。也许是察觉到有人走近,他顺手将胳膊上搭着的西服递到后面,一点都不客气地说:“帮我拿一下。”
他知道走过来的人是她吗?林姝寒诧异,手却自觉地接过了他的衣服。
看着何子瑞摆出的形状,她问:“这是什么?”
他说:“丑小鸭。”
蹲着的人笑了笑,笑声像是穿过了时光的轨迹,真实而又缥缈。
何子瑞扔下手中多余石头,站起来拍了拍蹲得微皱的裤子。
林姝寒低头看了眼他口中的“丑小鸭”,鹅卵石排列有序地躺在绿油油的草坪上,有模有样,哪里是丑小鸭,分明就是曾经她用尽办法想要摆出来的天鹅形状。
半个小时前的校友演讲会上,校长在最后宣布,有杰出校友为了鼓励学弟学妹们,给成绩优秀的学生捐助了一笔奖学金,命名为江何奖学金。校长提到何子瑞名字的时候,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系好西装的第二颗扣子,缓缓走上台。
何子瑞是江何奖学金的捐助人,这对于林姝寒来说,既觉得诧异,又觉得在意料之中。
诧异的是,他才大四,就有这样高的成就。
意料之中的是,他本来就是天赋异禀、极其聪明的人,成功是迟早的事。
何子瑞的发言很简洁,说这笔奖学金是自己与合伙人赚的第一桶金,希望学弟学妹们在最好的年纪里,好好努力。
提问环节,有女生问他,高中时候是不是称霸各学科。
握着话筒的何子瑞有了短暂的沉默,几秒后他摇摇头,回答道:“我是学渣。”
一声声“咦”的音浪从台下传来,一中学子显然不信,认为他是谦虚的说法。
何子瑞被这一阵一阵的声音弄得哑然失笑,将大家的注意力往教导主任身上转移:“真的,不信你们问李主任。”
“我的同桌,才是学霸。”
在大家的视线寻找李主任时,何子瑞说了这样一句话。
林姝寒握着演讲稿的指尖变得泛白,她的故作镇定,她的淡定坦然,在那一刻,统统土崩瓦解。
演讲会结束,她以为他会接受校方邀请,去参加饭局。
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林姝寒的思绪跑得远,直到何子瑞喊她,她才应声回神。
何子瑞问她:“知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说,你摆出来的,是丑小鸭?”
林姝寒不明白他突然提起这个问题的意图,摇了摇头。
“因为丑小鸭本来就是天鹅。”
丑小鸭是天鹅家族遗失在外的明珠,被丑陋的外表所掩盖,经历风雨挫折,最终蜕化成美丽的白天鹅。
而在他面前站着的林姝寒,本身就是骄傲美丽的白天鹅。
那时他故意说出“丑小鸭”三个字,哪想到,他的小古董会气呼呼地走掉。
2.
那是高中时,文理分科后,高二开学后的第一天。
习惯早起的林姝寒到校比以往还要早二十分钟,教室门还没开,早餐吃过了,该预习的功课也都预习了。
她实在找不到事可做,只能在校园里晃来晃去,直到她看见堆放在草坪前的那堆鹅卵石。
她朝四周望了望,四下无人。
书包被她搁在一边,她抓了些鹅卵石,摆了起来。时间过去几分钟,石头也用了不少,大体形状是出来了,可距离她想象中的样子差得太远。
林姝寒一手托腮,一手抓着石子,脚都蹲麻了,也没想出解决的法子。
“你这摆的是什么?”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猛地在她背后响起。
她吓得一个激灵,答案也随口蹦了出来。
“天鹅呀!”
哪想到,林姝寒说出口的三个字引来一阵爆笑。林姝寒扶着发麻的腿站起来,转过身便看见在她身后笑得前仰后合的何子瑞。
“这明明是丑小鸭好不好?”
对方丝毫没有偷看之后的不好意思,反而是捂着肚子笑了个畅快。
他好不容易收起笑意,站直身体,却发现外表看起来软绵绵的女生,正用她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她看起来有点生气,脸颊鼓鼓的,泛着微红。
像极了他家里那两只带着怒意的猫,故作凶狠,可爱得很。
何子瑞被那样的眼神盯了会儿,居然开始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笑得太张狂了。
在被他嘲笑的那一刻,林姝寒以前听说过的关于何子瑞的种种劣迹,全部浮上心头。
早读铃声适时响起,她愤愤地扔下手里的石子,弯腰拿起地上的书包,侧身从何子瑞面前走过,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晨间的风吹动柳梢,东方初升的太阳照在柳叶上,映射在草坪上,是一团一团的光斑。
何子瑞看着女生离开的背影,偏着头笑了笑。
他没记错的话,分班名单上,他和这位传说中的学霸在同一个文科班。
然而在班上见到时,林姝寒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熟稔。
座位是按成绩分的,靠窗第一排的位置,是林姝寒的。同组的最后一排,则是何子瑞的归宿。
有时两人在过道狭路相逢,林姝寒抬起眼睑瞪他一眼,侧身从他旁边走过。
起初,何子瑞想着怎么也算是半个熟人,他主动跟她打个招呼也没什么。可是他一腔热情地挥起的手,在林姝寒敌意满满的目光下,停在半空中。
空气中顿时充斥着尴尬的味道。
何子瑞吊儿郎当惯了,以往走到哪儿,身后都跟着一堆拍马屁的家伙。
他哪里受过这种待遇。他立即敛了笑容,半空中的手转向自己的头发,看似随意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
林姝寒不光不给他面子,收作业时,也是完全尽到了班长兼课代表的责任。
早上何子瑞抄作业抄得正起劲,她走到最后一排,面无表情地将收好的一摞作业放在桌子上。
“五秒钟,过时不候。”
何子瑞奋笔疾书,耳边环绕着女生鬼魅一般倒计时的声音:“五、四、三、二、一。”
“一”字结束的同时,那只白皙纤长的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随即,中性笔在纸张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痕迹——林姝寒抽走了他的英语作业。
何子瑞有些烦躁地扔下笔,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英语老师那语重心长的叨叨。年近六十的女教师,快跟他奶奶一样大了,他再混不吝,也不能不尊重她吧。
这下好了,被逮到,又是半小时以上的说教。
他看着林姝寒将作业抱出教室,无奈地伸了伸懒腰。
学霸同学,还真是尽职尽责。
何子瑞的同桌以前跟他一个班,可他刚才看到了什么!威风凛凛的何子瑞,居然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抽走他的作业!
还无动于衷!
同桌大着胆子问:“那啥,她……就这样把你作业收走了?”
睨着好奇宝宝脸的同桌,何子瑞无所谓地耸耸肩,往窗户靠了靠,哂笑一声。
“那么小一只,我和她计较?犯不着。”
同桌偷偷观察着何子瑞,内心道:班长大人那是小小的身体,大大的能量。
毕竟,能在何子瑞面前,得罪了他,又全身而退的人,也就她了。
3.
走出教室的林姝寒,心里的怪异感越来越严重。
身为同班同学,她对待何子瑞的态度,可以用恶劣来形容。刚开始只是因为他嘲笑过她,她有点生气。到了后来她又听班里的女生说他的八卦,说他有数不清的追求者,学校里有好多女生都视他为男神。
他对待那些女生不加理睬,冷漠相待。
尽管如此,还是有无数的女生甘之如饴,恨不能立马得到他的青睐。
林姝寒家风严谨,最见不得这种到处撒网的男生。
久而久之,她看见何子瑞那张迷倒了众多女生的脸,就觉得来气。拿抄作业这种事情来说,换到别人身上,她可以等上完一节课再收他的作业本。
但搁在何子瑞这个除了英语外,什么作业都不咋放在心上的人身上,她必须课前收作业。
可就在刚才,她从他的笔下抽走他的作业本,他居然没有当场翻脸。
林姝寒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个多月里,好像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怒刷存在感。
想到这里,她觉得脖颈上温度烫人,没隔一会儿,温度就蔓延到了她的耳根,她摸了摸染上热意的脸颊,不自觉地放慢了去办公室的步伐。
因为这种怪异感,林姝寒难得地让其他课代表帮收了几天作业。她在过道里遇见打球回来的何子瑞,也是低着头侧身而过。
本以为只要继续与何子瑞保持距离,怪异感就会消失。
可是高二年级迎来了分科后的第一次月考,周末考试,周一成绩就出了。
老规矩按照成绩排座位,林姝寒还是占据着班级第一兼年级第一的宝座,位置依然是靠窗第一排。不过班主任突发奇想,班里三十二个人,一到十六各占据一排,十七到三十二,倒着来。
这么一安排,倒数第一的何子瑞成了林姝寒的新同桌。
何同学拎着书包站在第一排,头一次感觉到不知所措,他还没坐过这么靠前的位置呢。是先放下书包,还是先向新同桌问个好呢。
他挠着脑袋正在思考,突然看见刚才还不打算理他的林姝寒竟然朝他伸出了手。
这是要帮他放书包还是要跟他这个新同桌握个手问好呢。
打断何子瑞美好想象的,是林姝寒手里摇起修正液的声音。
何子瑞愣了,原来她伸出手是要拿落在桌上的修正液啊。
“同桌好,我是何子瑞。请多指教!”
他将已经伸出去的手半道撤回,顺势做出敬礼状。
“嗯,嗯,好。”林姝寒难得扬起头对他笑了笑,她拿着修正液在桌面上画出一道直线,将桌面分成面积不同的两部分。
何子瑞愣愣地看着林姝寒一通操作,这才反应过来——她刚才的笑,是皮笑肉不笑。
虽然他们文科班不被学校那么重视,分到了最旧的教学楼,课桌还是两人一张的那种桌子,但是他这同桌是古代人吗?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画三八线。
然而更让他瞠目结舌的还在后面。
只见林姝寒从眼镜盒拿出她那副上课时才戴的细边框眼镜,仔细地擦干净,才戴上。何子瑞站的位置,刚好能看到光线打在她根根分明的黑长眼睫上。
何子瑞摸了下鼻子,心想:长得倒是挺顺眼,没想到是个小古董。
小古董戴好眼镜,水汪汪的眼睛隔着镜片盯着他,神情里多了点狡黠。
她对他说:“我是女生,我占得多一点儿。你没意见吧?”
何子瑞“呵”了一声,放下书包耸耸肩,她都分好了,他还能有什么意见。
听小古董的呗。
4.
成为同桌后相处下来,那条被林姝寒画上去的“三八线”并没有起到实质性的作用。
林姝寒的仪态出奇地好,挺直脊背连坐整整一节课都不用放松,更何况是多占用位置这种事。
她的桌面上极其整洁,根本没有多余的东西越过来。何子瑞很快就看出来,什么“三八线”,其实都是女生的虚张声势。
跟学霸做同桌,总能体会到一些好处。
林姝寒再三警告他,不许抄她的作业。何子瑞自然不会去翻她的东西,可次数多了,总有那么一两次,林姝寒来不及收好自己的试卷,就被老师喊了去。
试卷摊开了放在他面前,他不光明正大地抄,对得起他的一世英名吗?
他望了望门口,低下头就是一阵狂抄。
好几次他都被林姝寒抓了现行,小古董的脸气得鼓鼓的,刚开始还义愤填膺地指责他这样做不对。到了后来,她食指指着他,半天吐出几个“你”字。
何子瑞双臂环抱瞅着她,闷闷地笑。
他越来越觉得,小古董生气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这么段时间的接触,让林姝寒打心眼儿里觉得,何子瑞并非传闻中的那样不堪。她见过好几次,别的班的女生来找他时,他连教室门都不出。
有的女生不甘心,找了班里认识的同学将情书和礼物放到他的桌肚。
第二天何子瑞来教室时,各种各样的东西塞满了整个桌肚,他书包都没地放。
林姝寒记得,当时何子瑞先是将书包摔到桌面,然后径直走向教室最后面,再回到座位时,手里多了个垃圾桶。
他将桌肚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全丢了进去。
林姝寒偷偷瞥了一眼,却发现对方正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早读并未开始,教室还算安静。
“以后扔废品瞅准地方,别老往我这里堆。”何子瑞举着垃圾桶,近乎一字一顿地说。
林姝寒在男生清冽的声音中,听出了些许冷漠。
刚才他看她的那一眼,让她无比心虚,甚至怀疑,她帮隔壁班女生塞巧克力的时候,被他看见了。
她赶忙坐端正翻开语文书,生怕何子瑞再提一句相关的事情。
感觉到身旁的女生绷直的身体,何子瑞往前拉了拉凳子,像模像样地读起了古文。
只是,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少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她当他没看到前一天晚上,她受别人委托,拿回来一盒巧克力吗?
5.
虽说已经分了文理科,但在会考之前,文科班的化学课照上不误。
何子瑞发现,学霸同学尽管顶着学霸的名声在外,可她一点儿都不喜欢化学,几乎是抱着敷衍了事的态度。
他们的座位前方就是讲台,老师站在讲台上,讲台下方的第一排就是视线盲区。
化学老师讲得最慷慨激昂的时候,何子瑞转头,看见学霸同学摊开了一本英语习题册,极其淡定地做了起来。
化学老师有要走下来的动向时,学霸同学反应迅速地打开笔记本,盖住习题册,扬起头抄起了黑板上的化学方程式。
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
何子瑞啧啧两声,瞅瞅自己空空如也的本子,再瞅瞅学霸字迹工整堪称范本的笔记本,开始鄙视自己。
反正都很无聊,他想了一个自己和小古董都能打发时间的办法。
林姝寒盯着元素周期表,昏昏沉沉的,猛然觉得她的同桌用笔头戳了她一下。
她懒得理会。
哪知何子瑞锲而不舍,连续四次,她终于侧过头,颇为恼怒地看着他。
意思是:你干吗?
何子瑞指了指自己的笔记本,林姝寒转头,看见原本空白的笔记本上画满了小方格。何子瑞推过来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五子棋,会不会?
林姝寒想拒绝,动作做出来却变成了点头。
就这样,两人心平气和地用笔下起了五子棋。
化学老师从讲台走下来时,何子瑞反应快一步,扯过她手里的笔,迅速合上了笔记本。
可眼尖的化学老师还是看到了。他拿起何子瑞的化学笔记,翻开后怒气值加速飙升。
“你们俩给我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林姝寒没想到会被老师抓现行,觉得既愧疚又羞耻,刚想站起来承认错误,就被一个轻轻的力道扯了回去。
她身侧的人义无反顾地站了起来。
“报告老师,您讲课催眠,我下棋提提神。”何子瑞站姿吊儿郎当,完全没有承认错误的自觉。
男生无所畏惧的样子,更是戳到化学老师的怒点,年近四十的男人指了指本子上黑色和红色两种不同的圆圈,咬着牙继续问他。
“你倒是给我说说,你一个人是怎么下的!?”
何子瑞回:“报告老师,我是技艺高超,无人能够匹敌,所以我左右手互搏。”
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狂笑。
化学老师气得摔门而出:“教不了了!教不了了!告诉你们班主任,以后这个教室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自那以后,何子瑞明里暗里地表示,学霸同学欠了他一个巨大的人情。
学霸同学自觉理亏,英语作业,主动贡献。何子瑞被赶出去的化学课,她誊抄两份笔记。为了报恩,她乐此不疲。
林姝寒隐隐觉得,那种被她压制,而又不断增强的怪异感,愈来愈严重,甚至演变成了某种她无法控制的因子,在时间的流逝中,破土而出。
6.
真正让人拉近距离的,是高二下学期某个周六的晚上。
周五下课时何子瑞急着去打篮球,胡乱往书包里塞了一通就匆匆离开。晚上林姝寒要做数学题,却怎么也找不到习题册时,回想起何子瑞塞书的动作。
电话打过去,何子瑞翻了翻书包,果真发现了她的习题册。
两人约好第二天傍晚在安城公园的门口见。
那时安城公园正在翻新,余下还没拆除的一半对外开放,校外好不容易碰次面,何子瑞私心地想和她多待一会儿,提出一起逛逛公园。
夜风习习,吹动林姝寒及踝的裙子。鬼使神差地,她跟着他,在可以用荒凉来形容的公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们聊了许多天南地北的事儿,何子瑞从他如何将某个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讲到他姐姐在家里养了两只可爱的橘猫。
他讲得绘声绘色,林姝寒笑得合不拢嘴。
不知道走了多久,再次到了公园一处出口时,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刻。
不想那么快分开的何子瑞面露不舍,正想着用什么理由能让她再留一会儿。旁边的小古董却开了口。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
“回去吧”三个字硬生生被何子瑞打断,他指了指出口旁边的陡坡,吞吞吐吐地说:“不……不如,我们爬个坡再回去吧?”
本来以为是很好的提议,他转过来时,却发现小古董望着那个有些陡的坡,拨浪鼓似的摇着头。
林姝寒的脚底已经发麻,她的运动细胞本就不发达,两个多小时的转圈,已经快超过她一周走的步子了。
何子瑞继续耍嘴皮子:“就十分钟,爬完我送你回去。”
林姝寒坚决摇头。
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她原地蹲了下来,一副“我就耍赖,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她双手抱着头,直到一双白色的球鞋落入她的眼底。
何子瑞朝她伸出手:“起来吧。”
那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魔力,林姝寒想都没想就将手递了出去。
他拉着她站起来,背过身去弯下腰。
他说:“上来吧。”
“干吗?”
“送你回家。”
“才不要!我很重的。”
“那么小一只,能重到哪里去。”
那晚的后来,她伏在少年的背上,头顶是街边路灯洒下来的橘色暖光,身下是少年炽热有力的心跳。
他牵她起来时,从指腹传来的温度,顺着皮肤渗进她的血液里。
那一下一下跳着的,是她如小鹿般乱撞的心。
少年背她走了一路,十几分钟的路程,像是要走满一辈子。
7.
那次之后,在一中臭名昭著的何子瑞转了性子。
除去找化学老师道歉,他对别的科目也都变得认真起来。林姝寒早前就发现他其实很聪明,只是不屑于学习,好像在跟什么较劲一样。
她帮助他列了详细的学习计划,一门科目一门科目地攻克。
何子瑞的学习逐渐步入正轨,不过有几次,林姝寒发现何子瑞的姐姐跟在他身后,想要拉住他说些什么,都被何子瑞一把扯开。
她想过要问何子瑞,又觉得这种私事,她不应该过问。
意欲张口的心就这样被自己劝了回去。
很快到了高三,安城一中有三个保送的名额,其中一个是B大,按照以往的惯例,考试成绩在文科几乎始终保持第一的林姝寒当之无愧。
可是名额公布的时候,没有林姝寒的名字。
何子瑞觉得不可思议,拉着林姝寒,要去找老师问个明白。
林姝寒难得扭捏了一次,抿着唇,好一会儿才开口。
“名额是我自己放弃的。”
何子瑞非常不理解,很是激动地问她为什么。
林姝寒低着头,声若蚊蝇:“我想参加自主招生。”她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变得轻松,“证明一下实力嘛。”
事实是,保送名额出来的前天晚上——
她一向保守的父亲,将一沓照片摔在了她的书桌上。
照片上是她和何子瑞并肩走在公园里的背影,是何子瑞背着她的背影。什么都不能说明的照片,在父亲眼里,变成了她早恋的铁证。
林父对她说,念完这学期就出国,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女儿早恋。林姝寒反驳,林父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反而给林姝寒抛下选择题。
要么她同意出国,要么何子瑞完不成学业。
她还能怎么选呢。
出国之前正好赶上林姝寒的生日,她苦苦央求林父,终于得到了一个邀请几个同学去海边露营的机会。
海浪拍打着海岸,潮水渐渐退去。
他们在帐篷外面燃起了一堆篝火,火光灼灼,映着何子瑞布满星辉的眼眸。
男孩女孩们在海边唱唱跳跳,直到深夜。
林姝寒鼓起勇气,才将头靠在何子瑞的肩膀上。他们坐在海边,一起等待着日出。
漫天星辰还未散去,何子瑞听见小古董在喃喃自语。
她说:“我一定要记得,十八岁的第一天,和你一起看了日出。”
何子瑞想要点头,困意却让他眯了过去。
睡过去之前,他记得自己问林姝寒:“等你参加完自主招生考试回来,我去车站接你吧。”
终究,他没有等到确切的答案。
晨光初现时,他在沙滩上醒过来,身上盖着一床厚实的棉毯。
8.
高三第一学期结束后,林姝寒再未在学校出现过。
听参加自主招生的同学说,她根本没有报名。再后来,班主任带来确切的消息,说林姝寒出国了,念的是美国一所名校。
何子瑞看了眼还遗落在桌面上的那只修正液,烦躁地揉了揉脑袋。
他还记得前不久,姐姐发现了他对林姝寒的小心思,苦口婆心地劝他,甚至跟了他一路。他幼年时父母双亡,是年长他八岁的姐姐将他带大。
初三那年,因为家里经济困难,姐姐一心要嫁给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
他为了让姐姐回心转意,天天在学校惹是生非。
好不容易姐姐改变主意了,他也不爱学习了。直到遇到林姝寒,学霸同学的古董气质,深深地吸引着他。
他决定痛改前非。
可是姐姐告诉他,林姝寒是她就职的林氏集团董事长的女儿。
含着金汤匙出生,万千宠爱下长大,跟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可他偏偏要带着私心靠近她,他以为,在林姝寒眼里,他终归是有些不同的。
却没想到,在她举行的那场青春告别仪式上,一句告别的话,她都没有说。
高考结束后,何子瑞选择了自己擅长的计算机专业。
大学期间,他和室友设计的程序代码,多次在各种比赛上斩获一等奖。大一时有几次,他都没忍住,拨出了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回答他的是一遍又一遍的“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大二时,已经有几家公司向他抛出了合作的橄榄枝。
他一一拒绝,直到后来林氏集团派人来跟他洽淡一个软件的开发项目,他在那座位于市中心的商业楼里,见到了林姝寒的父亲。
合作没有谈妥,那位叱咤商界的男子在他临走时提了句。
“你就是当年和姝寒早恋的那小子吧,看来姝寒眼光不错。不过年轻人,让姝寒出国这件事,我觉得我没有做错。”
那时他才知道,林父误以为他和林姝寒早恋,才将她送出国。
他想立即飞到美国去找她,却又被眼下的情况绊住脚,一事无成的他,怎么能配得上那只举世无双的白天鹅。
他比以前更努力、更用心,终于在大三结束时,和室友一起注册了一家公司。
他觉得时间成熟了,刚好安城一中寄来了确认出席“杰出校友演讲会”的名单,他看到了林姝寒的名字,毅然决定去见她。
9.
画面回到现在,那天在草坪上告别后,两人谁都没有主动去联系对方。
何子瑞在安城停留了几天,林姝寒回来顺便探亲,也多逗留了几日。接到何子瑞电话时,林姝寒正在收拾行李,她订的第二天的机票回美国。
最终她还是被何子瑞叫了出来。
地点是安城一中,中心教学楼的天台上。
“你怎么有我电话?”见面第一句,林姝寒这样问。
“校友名单。”
何子瑞还是毫不拖泥带水的性格,四个字作答。他一身简单舒适的运动装扮,伸出手去扶踩着高跟鞋的林姝寒,林姝寒原本有些犹豫,然而在站上楼梯时,还是不自觉地拽住了他的手臂。
几分钟,气定神闲的何子瑞拉着气喘吁吁的林姝寒,站在了教学楼的天台上。
直到她缓过气,他才示意她看底下的草坪。
林姝寒应声看过去,绿油油的草坪上,镶嵌着许多由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而它们连接在一起,刚好是一只天鹅的形状。
她感动的同时很是吃惊,问:“你怎么做到的?”
“追回我的白天鹅,总要付出点代价。”
何子瑞耸耸肩,一如当年吊儿郎当的模样。过程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次他会抓住机会,他的小古董做了二十多年的公主,往后也该由他来将她宠成公主。
那条天鹅路,就当作是,封存在他们记忆里的青春。
吵闹过,热爱过,怀念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