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逐渐适应并喜欢上这份工作的时候,李庚须被许探长他们给送了进来。随李庚须一并被送进来的有七个人,他们的罪名都是盗窃机动车。许探长呵呵笑着对我说,一个干大活儿的团伙。几个人在我面前一字排开,等着我给登记。我看一眼顶着爆炸头的李庚须,他正举着戴手铐的双手边在脖子上蹭痒,边歪头瞅我。见我看他,他冲我挤挤眼,豁牙一笑。他的这个动作立马就被许探长发现了,许探长喝道,李庚须,你老实点儿!我对许探长说,他是我小学同学。许探长耸了耸鼻子,我知道,审他的时候就老提你,说跟你在天津打过工。惯犯了!轮到李庚须登记,我对他说,你说你,怎么就改不了呢!李庚须勾头答道,二丑,对不起,我实在是管不住自己啊!我扭头问许探长,领导,我给他根儿烟行吗?许探长说,你说了算。我赶紧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插入李庚须缺了一颗门牙的嘴里。我对他说,再抽一根吧,一会儿到了里面,不是想抽就能抽的。李庚须用力嘬两口烟,又抬起戴着手铐的双手,用一只手夹了烟看我,我察觉到了他眼里涌起来的泪雾。见另外几个犯罪嫌疑人羡慕地看着李庚须吸烟,许探长用手戳点着他们说,我实话告诉你们几个,进了这里面,一时半会儿你们是出不去了。要想将来到了法院那边儿判得轻点儿,那就都给我好好想想还有什么余罪没交代,趁早坦白,争取立功。过几天我还得提审你们!几个人都把脑袋耷拉下去,不敢看许探长。只有李庚须把许探长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他始终仰着脖子看我,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看守所餐厅设在关押犯罪嫌疑人的牢房西北角。院子是个长方形,四周的高墙上架着电网,也就是说,每天的午饭时间,我要先穿过那三道有武警持枪把守的铁门,然后再路过一间间开有小窗的牢房,才能到达餐厅。想起来刘大脑袋关在这里,我曾在登记簿上查到他在七号牢房。去餐厅,路过那溜儿牢房时,我刻意往七号那个窗口多望过几眼,但始终没见到过刘大脑袋的身影。李庚须关进来之后,登记他的信息时,我有意把他和刘大脑袋关在了一起。
过麦收时,瑞红给我来了一封信。信没寄到公安局,而是直接寄到了村里。信是我娘从李家佐村委会拿回家的。我娘不认字,村里的广播喇叭一遍接一遍喊我名字时,被她听到了,她才去的村委会。村里人给她信时跟她说,你家二丑可是越来越了不起了,这都跟日本人扯上关系了。我娘把那封信交给我时问,你日本还有认识的人?我匆忙看一眼信封上的邮寄地址,上面确实写着日本大阪府大阪市中央区上町某楼某室。我顾不得回答我娘的问话,紧着拆开信,我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封信是瑞红来的。我极力在我娘面前压制自己的怒火,面对她期待的眼神,我淡淡说了句,我一个高中同学来的。说完,转身走进自己屋里,至少把那封信反复读了十几遍。瑞红在信上说,年初,她回到哈尔滨方正县的家里之后,就跟她孩子的父亲商谈离婚的事,可那男人死活不离,还扬言她要是在外面跟人好上了,不仅要弄死她,还要弄死男的。恰好她一个嫁到日本大阪的表妹回来过年,说自己在日本大阪的邻居是名中学教师,人性格温顺,四十多岁,老婆出车祸死了,急着续弦,可以处处看。于是,瑞红就跟这表妹来了日本。瑞红在信上说,她其实是真心爱我的,但她比我年龄大,自己还不能再生育,又有一儿一女需要抚养。总之,不想拖累我,这成了她一去不回头的理由。我把那封信丢在床上,暗自揣度瑞红去了日本应该是真的,但很可能是与小东北一起去的,说不定他俩在武垣县时就已经商量好了。那些天,因为瑞红的事儿,郭佩佩结婚通知我,我理都没理她,一分钱的礼钱也没给她随。
就在郭佩佩结婚没多久,一条爆炸性的新闻轰动了武垣县,县委组织部的一名干部夜里喝醉酒驾驶私家车拉着俩小姐蹿进了潴龙河,人捞上来时,仨人全光着屁股,尸体都硬了。这干部就是王振。刚听到这消息时,我瞬时蒙了,傻了,多半天没回过神来。王振在公安局待过,看守所不少民警跟他认识,孙所长也知道他。大家吃饭闲聊起这事,孙所长冷笑道,作嘛,作得紧,死得快!我当时偷眼望了一下孙所长冷漠着的脸,他一头灰白的头发熠熠闪光。
日子一天天滑过,稚嫩的小棒子苗把整洼一拃高的麦茬彻底淹没时,李庚须在我去看守所餐厅的路上,隔着牢房的小窗口喊住了我。他开合着一张漏风的嘴巴压小声说,二丑,你能不能提审我一次,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交代一下。我看他一副鬼祟的模样,如实对他说,我只是个协警,没有提审资格。你要有什么正当的诉求可以在这儿跟我提。李庚须没有说话,却不停地把小眼睛眨巴得飞快。我当下就明白了他一定是有什么事在瞒着同牢房的人。于是我就对他说,你要实在不愿在这儿说,一会儿我请示一下所长,看能不能想办法把你提出去。午饭的时候,我把李庚须的事跟孙所长讲了,孙所长搔着一头银发,锁紧眉头想了想,然后不咸不淡地说,你要知道,看守所与公安局其他科所队不同,我们天天面对的是狡猾奸诈的罪犯,李庚须有事,让他跟办案单位反映,咱们别跟着瞎掺和,弄不好,中午你还在这儿吃面条,晚饭就可能去里面啃窝窝头了。孙所长说着,把戳进面条碗里的筷子抽出来,凌空一挥,点了点窗外的一溜儿牢房。我听他说得严厉,忙说,所长,我懂,我懂了。话是这么跟孙所长说,但李庚须那小窄脸上急切的神情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虽然他管不住自己的手脚让人觉得可恨,但他毕竟跟我是小学同学,还一起在外打过工,总的来说,他对我不错。万一他真有什么重要的事,让我给耽误了,将来他从监狱出来,还咋见面?孙所长的话,让我想到了许探长。我想,即使我直接帮不上李庚须,帮他给许探长传个信还是可以的。下班之前,我用看守所的电话给刑警三中队打了过去,把李庚须要求我提审他的事又跟许探长讲了一遍,许探长答应第二天上午就过来提审,我这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