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丑是我的小名。我娘背着我爹哭天抹泪对我讲,生我之前,我上头还有个哥叫大丑。我哥大丑五岁那年,偷吃生产队喂牲口的花生饼给撑死了。我娘跟我提起这事儿时,哭得像个泪人,她老觉得对不住我那早夭的哥哥。我娘哽咽着说,要是平时能让你哥吃饱饭,他也不至于一见那花生饼就像得了饿痨样吃起来没完没了呀。我爹却对我哥大丑的死讳莫如深,家里外头绝口不提。好多年没人叫过我二丑了,经李庚须这么一喊,我忽然有些恍惚,一时间觉得眼前这个黑瘦的人挺亲切,稍做犹豫,便答应了他。
我跟我爹说要跟李庚须去天津打工的事,他沉吟半晌,最后肃起脸说,这家子人在咱李家佐倒是不咋琢磨着告密害人。只是李庚须他爹有点儿爱小!年年过秋,他总偷别人家庄稼,甭管棒子、长果、山药、芝麻,逮着啥弄啥。我看那李庚须俩小眼睛贼溜溜的,跟他爹的眼没啥两样儿。你跟他出门留点儿神,别到时吃了他的哑巴亏。我听我爹说这话,不敢跟他犟嘴,父子俩要是真斗上气,闹不好我就去不成天津了。我只是胡乱冲他点头,算是回应了他的叮嘱。第二天,我跟李庚须在武垣县火车站一起坐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
应该是李庚须表哥事先跟工头打过招呼,我和李庚须一到工地,工头就对我俩特客气。领着我俩往住处走的路上,工头都帮李庚须拎了行李。李庚须当上了工地的保安,我则被派去学做架子。这之前,我半点儿都不清楚我有恐高症。跟在一群神情淡漠的工友屁股后面,被升降机送到八九层楼高的地方,我沿脚底一根拳头粗细的钢管没走几步,往下一瞅,顿觉天旋地转,小心脏登时就跳得没了章法。手掌心冒汗,弄得手里扶着的钢管又湿又滑,这更加剧了我内心的恐慌。我只好紧搂着眼前一根竖着的钢管,身子慢慢下滑,一屁股瘫坐在脚下的钢管上。我闭着眼,连着做了好几次深呼吸,以为那样或许能够舒缓铺天盖地而来的恐惧。然而,我很快发现,就算把嘴巴张得再大,一口全部吞下顺着海河筒子吹过来的海风,也不可能再从屁股底下的钢管上站起来了。后来,我浑身发抖脸色煞白的样子,引起了不远处一个工友的注意。他轻盈地踩着钢管,猴子般灵巧地跳跃过来,一把揪住了我的后脖领子。我想,如果他发现得稍晚会儿,没准儿我真就一头栽向地面,把自己摔成了一摊肉泥。
工头见我确实不是干架子工的料儿,又碍于李庚须表哥的情面,不能撵我走。他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哭丧一样的脸上尽是无可奈何的表情,连着啧啧了好几声,最后他说,就在地下干吧。说着,他朝脚手架底下指了指。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见一丛钢管之间有个人戴着红色的安全帽,把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正猫腰撅腚捡拾着架子工们从高处随手丢下来的脚扣。我不明就里,用问询的眼神看着工头。你,跟着她捡脚扣子。工头说完,调头走掉。
我学着脚手架间那个人的样子,在工地上找了个空水泥袋子,紧紧头上的安全帽,一头钻进丛林般的脚手架间。只干了一个多小时,我的手、胳膊、后背,好几处地方都给从天而降的脚扣砸肿了。我跟随着那个人抱着多半袋子脚扣从脚手架底下钻出来时,她回头看我一眼说,你穿这么薄,干这活儿不行。我一听她说话,看见红色安全帽底下,忽闪着一对明亮的杏核眼,这才发现她是个女的。她扬了扬手里的棉手套,又用下巴拱了拱身上棉袄的领子口,冲我笑笑,我注意到她笑起来两个眼角泛起不少细密的鱼尾纹。我猜想她的年龄一定比我大很多,就感激地冲她点点头。我俩把两袋子坏脚扣倒在一处,开始坐在几块摞起来的砖上,拧着脚扣上的螺丝上机油。见她低头干活儿,我就搭讪问,大姐,你来多久了?她手里忙活着没抬头,说,才来。我问,你哪里人?她答,黑龙江。我又问,你自己来的?她无声地点了点头。等我们把那些被架子工随手丢下来的,不好用的脚扣子修理到一多半时,她对我说,你在这儿修着,我去捡。说着,她拎起脚边的水泥袋子就走了。望着她有些臃肿的背影,那对好看的杏核眼又在我眼前浮动起来,我感觉她长得特别像我喜欢的台湾影星钟楚红。
李庚须看工地的活儿轻松自在,没事儿就围着工地东溜西串。工头碰见他,都要满脸堆笑先跟他打招呼,他简直活成了这工地上最游手好闲的人,让我既羡慕又嫉妒。李庚须每天都会来我们修脚扣的地方,随手从地上捡起两个脚扣子托在手掌心里,在两手之间拋来丢去,捣鼓着玩。李庚须边玩儿脚扣边跟我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我闷头干活儿,偶尔会朝他站的方向瞥一眼,每次都能见他两条细腿把肥大的裤腿抖得忽哒哒如风般鼓荡。李庚须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开始发现瑞红不怎么喜欢他。一见他来,瑞红拎起水泥袋子就走,等李庚须走了,她才回来。瑞红在与不在,我都不会在意,她不在的时候,我反而可以跟李庚须说几句带颜色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