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五百块钱后,李庚须没去种牙,倒是请我在海门大桥北面的小饭馆喝了顿酒。李庚须请客的时候,用一张漏风的小嘴对我说,二丑,那天黑夜,你甭提有多牛逼啦!他说着,把一只手插进爆炸头,模仿我打架时的样子往后一遍接一遍地梳着头发,边梳边把嘴角撇得老高,挤眉弄眼之际,跑风的嘴里漏出无比受用的哼唧之声。
第二天刚上班没多长时间,李庚须就气喘喘地跑来找我,二丑,不好啦,你爹死了!我看着他的爆炸头,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庚须接着说,家里不知道咱们在哪儿,给我表哥打了电话,工头刚转告我的。从李庚须嘴里吐出来的话揪拽起我体内的力气,抽丝一样往身外抻扯,我木立着,嘴中喃喃低语,我要找工头支钱,我要回家看我爹。
回到李家佐,一进家门,我瞧见我们家院子里冷冷清清,只有近族当院的三两个人在盘灶架锅。我爹孤零零躺在堂屋一张低矮的木床上,灵前一个人没有。我东西厢房转过一圈儿,没见我娘的影子,就扯住当院正刷锅的一个叔伯大爷问,大爹,我娘呢?那个大爷手握一把刷锅用的高粱苗子,正弯腰用力朝地上甩着刷锅水。他起身瞅我一眼,转着脑瓜在院内逡巡一圈儿,有些疑惑地道,出去了吧?刚才还在。等埋完我爹,我才知道我娘那天是找刘大脑袋贷款去了。我娘说,我爹曾跟她说过,来这世界一遭,死了啥也不求,就要一副柏木棺材,一出河北梆子。那会儿,李家佐村老了人用柏木棺材成殓的只刘大脑袋他爹一个人。刘大脑袋他爹爱喝酒爱吃武垣县城西街上的马氏烧鸡,县城逢五排十的大集,那老头儿不分寒暑,不计刮风下雨,集集到。到了集上就去马氏烧鸡店弄个小雏鸡撕扯着吃边吃边喝衡水老白干。有次喝醉了,回李家佐路上,老头被新疆过来送羊皮的拖挂车给轧死了。刘大脑袋发送他爹就用了李家佐村头一副柏木棺材。我娘学说我爹的原话,刘大脑袋他爹那么个坑全村的主儿,轧成一坨烂肉,都用柏木棺材。我好模好样,一辈子的硬骨头,凭啥不用柏木的?砸锅卖铁也不能让那贪赃枉法的小人比下去!我虽没亲耳听到我爹这样说,但我知道他说贪赃枉法这四个字时,定是怒目圆睁,钢牙咬碎,且那声调是带了戏腔的。我爹生前爱看河北梆子,他常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但他万万料不到,就在他人生这出戏谢幕之时,走投无路的我娘为了满足他这最后的愿望,竟找到他宿敌的儿子,押上村北头的自留地,五分的利息贷了人家三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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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牵着瑞红的手走进武垣县刚开业的一家大型商场,我们买了两条红河烟、一箱衡水老白干。瑞红拎着烟、我扛着那箱酒朝商场外面走时,瑞红悄悄扯我衣襟,用一对探询的目光看着我,这点儿东西少不?要不再给表叔割上十斤猪肉吧。我停下来,眼光扫在瑞红冻烂的双手上,算了,还不知道他能不能真给咱帮上忙呢,就这些东西,咱得做多少缸洗洁精才能挣出来?瑞红说,成不成的,咱努力了就不留遗憾。既然咱打算求人帮忙,就不能让人说咱小气!你在商场门口等我,我去割肉。瑞红不由分说,快步离开,寻找卖肉的柜台去了。我望着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挤来挤去的身影,心头莫名涌起一阵酸楚直蹿鼻孔。她当初跟随我从塘沽跑到这小县城来,那是一心一意要帮衬着我把日子过红火的,可她比我大十几岁,还没离婚,我俩这么不清不白的,啥时候是个头啊!要是当初李庚须不出事,说不定我们还在那个工地干呢,我跟瑞红也不一定能发展到今天这步。
埋完我爹,我返回工地的时候,正好是八月十四天傍黑儿。一进工地,远远望见小东北朝我招手。小东北跑到我面前,从兜里掏出几张五十的票子对我说,大哥!你走之后我才听说你家大爷没了,我这有两百块钱,算是弟弟的一点儿心意。我连说不用。小东北沉起一张娃娃脸,大哥瞧不起弟弟?我对他说,哪里哪里,我爹的事儿已经过了,办得也挺圆满,兄弟的情义我心领了。小东北把手里的钞票往我怀里掖,大哥要是真瞧得起兄弟,那就拿上!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冀中平原上有过完白事儿不收礼的习俗,可眼前的小东北一副没完的劲头,我只好接了揣进兜里,连声道谢。小东北咧嘴一笑,大哥,明天工地放假,叫上我那老乡,咱一起出去玩儿。我知道小东北嘴里的老乡指的是瑞红,就冲他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起,我们四个人凑到一块儿,瑞红提议,出这工地就是海河,咱就沿着海河遛达,说不定能见到大海。在瑞红说这话之前,李庚须找到我说想去天津市里,买点儿东西看望一下他表哥。等瑞红说完,我看一眼李庚须,那好,咱们赶中午饭回来,下午谁有别的事,再去忙。李庚须蹙着眉,抓挠了几下腮帮子,没说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