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苏雅,是我新结交的一位明星朋友。这个故事是她讲给我的……
你是知道的,我刚出道时在歌舞团跳舞。那一年,具体哪一年我先不说,你能猜得到。那一年歌舞团的效益不好,两百多元的工资还总是拖欠,我常吃了上顿愁下顿,于是决定离职,通过高考重整山河,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下。
我面临的困难是,离职属于单方面的违约行为,必须交付给歌舞团十万元违约金,才能盖章同意,同时,离高考报名截止时间,只有区区几天。
违约金就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息都困难。告诉给父亲后,他半晌不语,许久才吁出口气,把两只手放在我肩上说,好吧,你已经成人了,我尊重你的选择,我这就去筹钱,应该没问题的。
我嚅动了几下嘴唇,眼泪顺着眼睑流下。其实,我比谁都清楚面临的窘境。我父亲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建筑工人,他所能求援的渠道,不过就是一些亲戚和朋友。据我所知,他们并不怎么富裕,如何才能解此燃眉之急啊?更让人揪心的是,我父亲从工地脚手架上摔下后,刚大病初愈,怎堪再经此折磨?
可时间不等人,我父亲决定抓紧筹钱。他先把范围限定在邻居上,拄了支单拐,走了东家串西家,脸上堆积的情感语言,没看到我也猜得出。还算不错,加上手头积蓄,父亲很快筹到七万多元。
晚上坐在院子里,我父亲的烟抽得很勤。他那个样子,真是让我心疼。那几天,我总是彻夜难眠。说实话,我对父亲是有愧疚的,自从母亲因病离世,我就与父亲交流甚少。我忌恨他经济上的拮据,但凡他多一些积蓄,母亲也不会死得那么快。因此我一心闯荡世界,想通过打拼改变现状。
这期间,我父亲与一位姓王的阿姨想重组家庭,被我凛然拒绝了。想来,我过于意气用事了,那位王阿姨对我父亲还是不错的。她不是眼中只有钱的主儿,看着是个持家的好手,低眉顺眼的。有几次,我无意中遇到她,她都急急躲开了。可能我对她的排斥伤害到了她吧。
那几天,兜兜转转的,我父亲带回家的总是压抑不住地叹息。有时,他站在窗前看天,一支烟掐灭又点燃一支。另外我发现,他不再与我眼神碰撞,话越来越少。甚至,又端起了久违的酒杯。
那天晚上吃饭时,我把筷子在碗里杵了许久,迟疑着说,要不我还回歌舞团吧?父亲诧异着看向我,半天笑一下说,姑娘,高考是正经事,爸肯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我还有一些朋友没去找,而且工地上还有那么多工友呢?你完全不用担心。说着父亲仰脖喝干了杯中的酒。我无言以对,我知道那酒杯里盛着的,一定是复杂的涟漪。
离高考报名截止只剩最后一天,我父亲拄着拐棍,精神抖擞地穿了一件白衬衣,斜挎个黄旧书包,斗志昂扬地出门了。临出门,他嘱咐我,你安心在家等我,我这么大个活人,不用惦记。借到了钱我就回来。
说实话,看着父亲远去的蹒跚背影,我再一次流下眼泪,内心纠结得不行。我们住在这个城市的城乡结合部,父亲此行,是去市里找他自认为熟悉的那些人,成败可能在此一举吧。可市区那么大,我真的担忧,他能有多少可靠的关系可以依赖呢?
他会去找王阿姨吗?或者,会去找那些上夜班的工友?一切未知,我心惴难安。惶惶的一上午过去了,我猜想父亲此刻到了哪里。他会坐公交车吗?他受伤的腿会发作疼痛吗?我逼迫自己不再去想,却越来越明白了,自己的担心也许是对的,如此情境下,父亲怎么会舍得坐公交车呢?他也许连饭都舍不得在外面吃吧?我揪着心,不断自问,参加高考的决定是否太任性了?
天黑时,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我知道父亲是带了伞的,却依然担心,牵挂他何时能回来。索性晚饭也没有吃,就那么痴呆地坐在窗前,祈祷父亲早些回来。不知何时,我竟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五点多,父亲依然不见身影。我慌了手脚,疯狂出门去找,甚至思量要不要报案。踉跄中的我走出不远,就迎面撞见了父亲。那个黄布书包,就鼓鼓囊囊地挂在他的胸前。他的拐棍不见了,他用两只手托抱着书包,正一步步向前挪动。
我喊了一声爸,给了他一个久违的拥抱,眼泪喷涌而出。我父亲成就感爆棚,他把书包摘下说,三万元凑齐了,凑齐了!你今天就去交费吧,我在家等你好消息。
我哽咽着点头。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父亲的白衬衫上都是土,头发上也都是灰,于是下意识用手去拂。父亲微笑着,不急不急,回家洗洗就行了。我的手停在了他的头发上,怎么拂也拂不去灰,定睛一看,我的天!哪是灰啊,那分明是一夜间泛出的茬茬白发!扑通一声,我跪下了,把头狠命地磕在地上,声嘶力竭喊出一声“爸”!
苏雅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是一九九三年。那个凌晨,我和父亲哭抱在一起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就是在那一夜间长大的。
我喟叹着,怪不得这些年,你一直坚持资助那些贫困大学生,为你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