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他看见自己置身一间剧院内,台下有五六个观众分散而坐,好像都是熟面孔,却又记不起来是谁,而舞台上有个女人,穿着墨蓝色衬衫和白裤子,蓝衬衫融于深色的舞台背景中,隐约中只看见苍白的脸,底下就接着两条大长腿,穿着红色高跟鞋。她坐在桌子上,身体后仰,两只手撑在背后,尖下巴、圆脸、黑眼睛、薄薄的红嘴唇,有一种让人觉得不安和奇异的美。那女人像是在表演,说起话来一副戏剧腔,声音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实际上音量并不高。她说,我叫柳红梅,是一名话剧演员,我丈夫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一个青天白日,七个男女头戴绿军帽、身着绿军装、腰束武装带、左臂佩红袖标、手握红宝书,像强盗一样闯进我家中,不由分说一阵粗暴地打砸抢,不值钱的被毁掉,值钱的则被带走,其中就包括一幅郑板桥的立轴竹石图,那是我丈夫最爱的收藏,于是上前据理力争,行不通后又苦苦哀求,却被那几个人拳打脚踢,从楼梯上滚落,昏迷数月后终去世。说到这儿,她忽然从桌子上跳下来,对着台下的观众质问道,你们造下的罪孽可还记得?唐君海和观众大吃一惊,女人继续逼问,台下的几个人气急败坏,纷纷上台,将女人推搡着,按倒在桌子上,挣扎中她的高跟鞋甩在舞台上,发出当啷之声,随后她的衣服也散落在地,而她的双腿被人举高。唐君海听着她的呼救,仓皇之中跑了出来,怀里抱着那幅竹石图……画面猛然切换到多年以后的拍卖会上,这幅画以三百多万成交,就在自己上台和买方握手时,那个女人忽然从人群中冲出来,对他大喊大叫,骂他是强盗……在场的人似乎被她感染,一窝蜂地围攻他,掐住他的脖子,他感觉自己就要窒息而死时,忽然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在做梦。
接下来的几日,唐君海每当睡觉就会做类似的梦,那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总会在梦中出现,对他叫嚣着,让他赎罪,让他偿还抢走的画作。他几乎不敢睡觉,哪怕是午后小憩,只要进入睡眠,梦境就会出现,似乎抵抗它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睡觉。可不睡觉又如何受得了,几日下来,唐君海变得精神恍惚,很多重要会议都无法出席,只能让大儿子暂时接管他的日常事务。即便如此,他的状态还在每况愈下,儿子给他请了好几个医生,皆无明显效果。有一天,儿子正陪着他吃晚饭,唐君海的眼神忽然发直,盯着窗户道,她来了,她来了,快关上,快关上。儿子看向窗户,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但也只得顺着父亲,拉上了窗帘,再看父亲,瑟缩着躲在饭桌下,如同一条犯了错误的老狗。又过了两日,“联合钢铁”的员工们上班后,打开公司内网,随之弹出一个页面,并非商业广告,而是一封“认罪书”。在“认罪书”中,唐君海对多年前犯下的罪行(主要包括私闯民宅,殴打他人致死,毁坏并私吞他人财物)供认不讳,他自称多年来一直活在愧疚与自责中,也曾想过要补偿受害人,却始终没有鼓起勇气,事到如今,他并不乞求谁的原谅,只想直面并承担这一切,不想活在恐惧和梦魇中。
唐君海的“认罪书”被员工们截图发到了微博、朋友圈等社交平台,引起了轩然大波,这和传闻中他的发迹史刚好吻合,惹得人们口诛笔伐,并对那个特殊年代进行了新一轮的反思和批判。舆论使得“联合钢铁”的股价大幅下跌,很多会员和合作伙伴甚至要求退出。唐君海的大儿子将父亲送进医院,随即被诊断为精神障碍疾病,并住进了专科医院进行长期治疗和看护。唐糖的大哥将妹妹和弟弟请回了公司,凑在一起想了不少对策,但无济于事。如果不是因为一位当红流量明星出轨的新闻曝出,恐怕“认罪书”事件还将持续发酵。在吃瓜群众逐渐转移了注意力之后,公司的股价得以稳住,并小幅回升。大哥将公司股份重新进行分配,唐糖和二哥都得到了应有的那份,并决定继续留在公司任职。
某天,唐糖在网络上搜索关键词“邱城(空格)柳红梅”,发现一条新闻。上面说表演艺术家柳红梅于2016年7月在邱城逝世,享年八十三岁,一生中,她曾出演过诸多影响力广泛的话剧,上个世纪曾遭受过不公正待遇,其夫亦在浩劫中惨死,晚年的她一直在故乡邱城隐居,逝世后被安葬在府君山公墓。唐糖查了一下公墓的位置,刚好在她去邱城时必经的隧道附近的山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