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梅住在城区以南的一个镇子上,开着一家菜店,除了卖蔬菜、水果、肉类,还有日用品。唐糖曾经想象过刘红梅现在的样子,及至终于见到却没有太过惊讶,可能由于心理准备太过充分,似乎这次会面早已发生过无数遍。她和甘旭然进来时,刘红梅正给一位顾客绞肉馅,绞完后拿塑料袋装好,熟练地系扣,往电子秤上一甩,摁两下键道,二十三块六,给二十三得了。店里有些暗,但开着日光灯,兴许是刘红梅上学时长得就老相,现在看起来倒不显老,眼角有皱纹,头发有些乱,脸盘子大了一圈,但整个人身上散发着一股积极、乐观、奋发的力量,让她看上去干劲儿十足,甚至带着几分年轻人的朝气。唐糖像个还没考虑好要买什么东西的顾客一样站在旁边观察着,一忽儿心如止水,瞬间又感慨万千。她将目光放在货架的商品上,一个个品牌的名字被她强行塞进脑子,不然她担心往事如洪水般将她淹没,令她窒息。顾客都走了,刘红梅凑上来,也许她已从甘旭然那里听说了,所以她很快认出了唐糖,并叫了一声。唐糖转身,面对着她,曾经以为很容易且迫切想要说出的“对不起”在鼓起莫大的勇气之后还是咽了回去。她迟疑着,环顾四周,半晌才道,生意还不错。刘红梅道,过日子没问题,本来想找工作的,可巧店主正好转让。
当年,刘红梅大着肚子离家出走后,独自生下一女并抚养至今,而后相继遇见过三个男人,在她二十一岁那一年结了婚,起初夫妻俩在北京做生意,今年才回到男人的老家,也就是邱城。谈话氛围在日常话题中得以渐渐轻松、随意,唐糖不再紧张,在聊了许多当年和别后的情况后,她终于郑重其事地道了歉,并补充道,要不是我,也许你的生活又是一个样儿。刘红梅宽容地一笑,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儿,就算那时不辍学顶多也就初中毕业,人不是被这件事塑造,就是被那件事扭曲,生活就是这样,没什么可以解释的,就是让人不舒服,但又怪不到别人,你可不要再想了。这时,一个小男孩跑进店里,抓了一瓶冰红茶拧开就喝,灌了几口后对刘红梅道,妈,给我在网上买双旱冰鞋呗。刘红梅道,买个屁,没钱,你作业写完了吗?到处跑!男孩道,晚上再写,我先玩儿去了。说着,旋风似的出了门。唐糖问,你儿子?刘红梅说,淘气着呢,上大班呢,女儿上三年级。唐糖道,挺好。刘红梅问,听说你梦见我了?唐糖道,现在看来,应该不是你。刘红梅道,肯定不是,死人才托梦呢。唐糖道,我是担心你过得不好。刘红梅道,你看我,儿女双全,过得不挺好吗?我挺知足的,就算托梦,也是给我妈托。唐糖将刘母的情况跟她说了,并劝道,找时间回去看看吧,现在她一个人过。刘红梅道,我昨天刚跟她联系上,过几天就去。
从刘红梅那儿回到城区天已黑透,吃过晚饭,甘旭然劝唐糖住一晚再走,明天他正好回北京,一道回去。唐糖答应了,她让甘旭然载她到上次来这里时经过的隧道走了一遍,却没出现上次那种寒气逼人的感觉。唐糖道,也许我梦见的真不是刘红梅。甘旭然道,管他呢,心结不是解开了吗?她道,对了,回头你把刘红梅的详细地址给我。甘旭然道,你要干什么?唐糖道,回头我在网上买两双旱冰鞋。随后,俩人直接来到甘旭然的住处。洗过澡,因舟车劳顿,唐糖看着电视就睡着了。她又做了梦,还是和上次的梦境一样,那个自称柳红梅的女孩跟她说了声抱歉,她说她找错了人,害得唐糖把生活弄得一团乱。唐糖问,你是什么人,到底要找谁,为什么会找上我?你已经死了吗?柳红梅道,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了。说完,柳红梅消失了,只剩一片孔雀蓝的天幕。唐糖急得直喊,随后惊醒。和甘旭然一说,他道,看来她真找错了人,你以后不用再想这件事了。唐糖觉得没那么简单,总该和自己有点儿关系,却又琢磨不出来。不安了几日,倒是再没梦见过柳红梅,这才渐渐放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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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年纪一大,睡眠质量会变差,尤其是企业做大后,唐君海很少睡过囫囵觉,每晚总会醒来两三次,一丁点儿声响,一丝光亮,或是来自体内的轻微尿意,都能让他清醒,继而失眠到天亮,导致整个白天昏昏沉沉。长此下去怕是不行,为了健康,他不得不使用酒精或药物,用得多了,逐渐形成依赖,不吃药根本睡不着。女儿和他决裂的那天夜里,他意料之中地失眠了,明明很困很累,就是睡不着,陷在柔软如云朵的大床上,他觉得自己轻得像羽毛,从空中缓缓飘落,在快到达地面时却恢复人的质量,疾速下坠,重重摔在地上,吓得他睁开了眼。然而,什么都看不见,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天鹅绒的落地窗帘外又加了一层遮光帘,挡住了京城的繁华灯火,卧室黑得像一口深井,安静到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叹息。他起身,拧开台灯,从床头柜里摸到药瓶,吃了两颗药,重新躺下,试着排空一切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