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像你说的,我真能面对真相吗?那些当年美人的命运,令人悲喜交集。她们之中,结局好坏的比例,跟掷铜板一样,五十对五十,这是个多么大的悬念。你,是好的这个五十,那么,你想想……我只有求上帝保佑她了。我这三十年,不停地忏悔。我过得越好,我的哀伤越深。今天下午,我才听了一个日本二战老兵的报告。他一直强调他对自己在战争时期盲从军部的懊悔。他连战场都没有上过……
他停下来,看向她,像在等她的回答。她小心地问:有时我也会想,忏悔也只是寻求解脱,还是为了自己,也许这就是我们寻不到安宁的原因?我不敢多想,想得多,会钻牛角尖。
你是做研究的,你也知道,做科学研究的人,在试验室里留下的一本本原始记录是多么重要。它们也许一时用不上,也许永远用不上,但是,做了,就是对科学的尊重。我做那些采访,记录,人家说对后人会有什么重大的意义,我看也未必。他苦笑一下,说,这就是萧伯纳讲的,The only thing welearned from history is that we learned nothing from history.(我们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东西,就是我们从历史中没有学到任何东西)见她一愣,他摆摆手,又说,但是,我还是要做记录,它是对我经历的时代的一种交代,是对生命中碰到过的人们表示尊重的一种形式吧,我愿意这样想。作为个人的标准,我想,哪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红梅,如果我能在合适的时机,将自己的故事告诉我的妻女,那么我可能就真的走出来了。也许永远也不会说,这点,我还没想清楚。他取下眼镜,在衣角上擦擦,对照灯光照了一下。
她看他将眼镜戴上,才说,你做的那些工作,你的那些记录,会很有价值的。你说的这些,让我想起芝加哥大学经济学教授史蒂文·莱维特(Steven Lev itt)最近很畅销的一本书,叫作《Freakonomics》(搞怪经济学)。他做的研究,就是从各种记录资料里,挖掘发现人的行为模式。像我们英特尔,还有谷歌等都请他来演讲过,听众非常踊跃。人家都说,他将来可能会因此而获诺贝尔奖呢。
噢?我倒要看看这本书。他从双肩背包里掏出笔和笔记本,让她将书名写下。图书馆该找得到的,她将笔记本递回给他时,加了一句。他接过,用笔在上面画了几下。她在一旁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有句话不知该不该问……他抬眼看她,点点头,那眼神有暖意。你觉得,你那时对红梅有很深的感情吗?她问。他的眉头又皱起来,看上去有点困惑。
就是说,你今天回想,你跟红梅,有没有那种叫爱情的东西?她又加一句。他的心又给钳了一下。他想过,要将红梅带出那个山地的;他也真诚地承诺过,他要帮助她那个可怜的家庭……他停在那儿,好一会儿才说,我在这里听过耶鲁大牌教授哈罗德·布卢姆(Harold Bloom)的学术报告,他说,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浪漫爱情,是莎士比亚一手创造的。可那时,我们读过莎士比亚吗?我只读过《苦菜花》。她呆住,女主角娟子在山路上与试图强奸她的坏人搏斗……她也读过那本书的,她却没说。
他的目光变得温和起来,偏了偏脑袋,说,那么你呢?你对他有吗?她抬抬眉,心又给钳了一下。她哭着奔向竹林的那个夏日午后,有一个瞬间,她想过的,她多么愿意坐在旭东腿上的是她!那个非常流氓的想法,让她生出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她抱紧一竿修竹,听竹叶跟她一起哭得沙沙作响。
见她没答他的话,他笑起来,说,你可以不接受我的采访的。她也跟着笑了笑,心下却生出些许不安。他摆摆手,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说,这是我写的一本书,作为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大概你会感兴趣的。黛青色的封面,叠嶂隐隐的山峦依稀可辨,上面竖排着一行潇洒的行书:“另一种历史的故事”。“王旭东著”这几个小号的印刷体,老老实实地缩在封面角边。
她小心地翻开扉页,递过去给他,说,一定好好拜读,给我签个名吧。他掏出笔来,表情庄重地在上面写下:“每一个人的文革,王旭东”。停了一下,他又哗哗添出几笔,才双手递回给她。
她看到“王旭东”的下面,画出一道破折号——“特蕾莎的流氓犯”。她轻轻揿了一下眼角,没有让泪水流下来。谢谢!她说着,将书小心地放进包里。这是一本暂时还不能与家明分享的书,她想,忽然有些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