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她的流氓犯家院外的冬青树旁站下,他是那么专注,在看他的书。她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她抬头望着冬青墙上方,伸出来的番石榴熟了,她看了好多天了。她没想到,她竟然是先叫了他:我能不能摘一个番石榴?她的声音很轻,嫩嫩的,有些抖。
她的流氓犯抬起头,她看到了他修长的脸,跟他母亲很像,但那肤色很白,跟他母亲又不大一样。他表情有点吃惊,迟疑了一下,很淡地说,噢,你摘吧。她从来不跟班上的男同学说话的。她在那个早晨,跟他说了,主动的,镇定的。
他看着她踮起脚来,却够不着树上的果实,表情有点惊讶。他比她高三个年级,在师院附中的高中部念书,跟她哥哥劲松同级不同班。她看到他白框眼镜后面一双很冷的眼睛,有些发怯。他站起来,说,我来吧。那声音糯糯的,带着桂东口音。她听着他的人字拖鞋啪哒啪哒地敲打她的心室,懒散地试探着那门锁的暗语。她得到了四个番石榴,红心的。你以后想吃就自己摘吧,它们很招鸟的,鸟一来就到处拉屎,很讨厌的,他说着,歪了歪脑袋。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凄凉。她用衣角小心将它们擦过,一路吃着走去文惠家,脚步后来就有些跳跃。那果实很甜,混着一种鸡屎的怪味儿——南宁土话里是叫它鸡屎果的,吃多了会便秘。
很多年后,在剑桥的一个查经班上,有一天她忽然神情恍惚,说她见过伊甸园的禁果,很甜,却有一种怪味儿,吃多了会便秘。话一出口,她眼里便噙了浅浅的泪,她张了张口,说,其实那蛇是在人的心里。导读的牧师一愣,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转移了话题。
后来,每一次,她经过旭东家,都要去摘番石榴,因为他准过的。有时他在台阶上看书,有时他不在。没见他时,她便弄出很大动静,他就会出来,到院子后面帮她摘果,一边说话。有时他出来,双手背到身后,倚着墙看她在番石榴树间穿行,也没有动作,却开始有些笑容。靠他房间的窗前,有一棵巨大的朱槿,开满了碗口大的艳红的花,长长的花蕊伸出来,惹得黄黄白白的蝴蝶飞来飞去。很多年后,她看到朱槿成了南宁市花的消息,眼前立刻冒出那堵灰黑的墙,无数朵硕大的朱槿花喷出血一样的艳红,溅满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圆领汗衫。
她在那个夏日的早晨,捧着番石榴果将要离开时,忽然折回头,问他每天那么专注,都看什么书?他就让她看他的书,厚厚的一本,纸质很粗,边都给翻卷了,书名是《苦菜花》。他后来同意她将书带走,让她千万不要声张出去。他们之间有了共同的秘密。
她在《苦菜花》里,看到哺乳期的村妇将喷射出奶水的乳房塞到解放军伤员嘴里这样的细节。在十三岁的那个夏天里,她胸前正生出隐隐的微疼,两颗春天梅树枝头茸茸的细嫩花苞,在心口两边遥相对称,破土而出。她紧护着它们,生怕它们如书里的村妇那般突然膨大,乳汁四射。想到她的流氓犯也曾看到过这样的字句,她心惊肉跳。她在书中还看到了“黄花闺女”、“妓女”这样的字眼,似懂非懂。《新华字典》说:妓女是卖淫的女子。那卖淫又是什么?她终于忍不住告诉了文惠。文惠屏住气,瞪大双眼,然后摇头。文惠却知道黄花闺女指她们,因为她们没有跟男人好过——文惠的姐姐在市里上学,文惠的姐姐已经用七十公分的文胸。文惠的皮肤让亚热带的湿气熏得油黑发亮,长长的睫毛像一对蜻蜓扑来闪去,被小伙伴们叫作“黑牡丹”。很快,她看到文惠桌上也有了从流氓犯家中树上采下的番石榴,从被鸟叮出的小孔里,可以看到里面粉红的心。它们全是酸的,她想。她认得它们的。但她不问,不是不想,是不愿。
终于有一天午后,她跟她的流氓犯走进了他家的纱门,到了他的小屋里。他从床下拖出两大箱书,有《红楼梦》、《青春之歌》、《迎春花》等等,还有大摞的《大众电影》。他盘坐在地板上,说他是寂寞的,哥姐比他大得多,父亲的军旅生活很动荡,他从来交不上稳定的朋友,这些书是他的世界。他说着,神情变得有些哀伤。她点着头,跪到地上,扑到了箱子边上,贪婪地翻起来。
她意识到,当她跪下来时,裙子下漏出的长腿,让流氓犯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心下竟是欢喜的。她后来再来,蹲下翻书时,她会有意识地将裙子撩一撩。她喜欢他冷冷的眼睛,在她假装不经意地撩起裙角的时候,发出的那温和的光。这个十三岁的夏天,她朦胧了解到裙脚起落间的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