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美国去,有什么新的设想?她搁下笔,问。这是个聪明的女人,他想。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些年,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采访那些如今年纪在四十五到五十五岁间的漂亮女人,我相信这样的女人在动荡的乱世,一定比常人遭遇更多的故事。女领事的笔停下来,直看着他。他以为会被拒签了。她才说,你能告诉我why?这句夹了一个英文单词why,非常合宜。他说,我觉得你不用我解释。在动乱的时代,一些从来没有机会接近权力的人会夺取权力,权力的副产品是夺取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机会接近的漂亮女人。在那样的乱世,美人的命运最能反映这一时代的真实。嗯?她很轻地哼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动乱时代,强盗,心思险恶的人往往得道,他们最终的目标,无非是权力和美人。是,政治和性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但时代险恶之际,人性有更多的表演机会……女人镜片后的双眼瞪直了,几乎迸出火花。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噢,美国那里去了很多合你采访要求的中国女人,连林立果的选妃子也去了。希望你在那里会有更多更新的发现。她哗哗地签发了他的签证,最后说:祝你好运,期待你的新书!
他有新发现了吗?他在美国遇到了那些当年的美人,可她们比在中国的同龄人更不易接近。她们中有人礼貌地说过,所有的噩梦都甩到太平洋里了,失忆了,她们享受这般失忆。作为“文革”研究者,他懂得那后面的千言万语。这些曾经的美人们,在新大陆重新做人。在加州明亮的阳光下,她们房前青草如茵,篱墙边各色玫瑰盛开。她们穿牛仔裤,开休闲车,养儿育女,遛狗逗猫;她们讲英语,念学位,大多工作,少许相夫教子,按各自的愿望活在另一世人生里。她们在这个社会里移植后重新开花结果,在将老未老之际,一样美若天仙。他不敢也不忍去打扰她们的美梦。是的,每个美人儿都有历史,何况在那个时代顶雪开花的美人儿。他作为历史的挖掘者,面对这样的旧美人新江山,主动关掉了他的掘土机。
他退到故纸堆中,回到出发点。在史坦福、在伯克莱加大,他看到那些完整的“文革”第一手资料,如面对美人一样激动而沉醉。在那些史料中,甚至有广西各地造反派油印的传单。隔着四十年的岁月,那些印在赤橙黄绿的粗糙纸张上的宣传单已经发脆。他翻阅时习惯戴上橡胶指头套,慢慢将纸页拈起。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广西融安县枝柳铁路建设指挥部的宣传单。他屏住呼吸,脱下指套,触摸了那印在深桃红草粪纸上的文件。他的指头触到了纸里粗糙的茅草结,让他想起在融江的江心洲上被茅草划伤的条条血痕。他立刻关上了书页。
这些年来,他走过那么多地方,就是没再去广西。在中国东游西走多年后,他将足迹所到之处用各色填满,广西成了一片苍白的破桑叶,突兀地躺在地图的左下角。他眯起眼,辨认那白桑叶后的百孔千疮。那里有过血流成河的惨烈武斗;那里发生过人吃人的人寰惨剧。而他在“文革”期间,竟是到过那里的——这成为他的秘密,他家庭的秘密。连他的妻子莲,那个贤惠温柔的东北媳妇儿,都不知晓。
他短暂而青嫩的少年时光让融江上决堤的洪水冲成七零八落的尖利碎片,再也无法整合。它们散落在他一路的行程里,冷不防就割痛他,却让他不敢叫出声来。
那只是一个夏天,很短的夏天,可是那个夏天变成了一把刀,插到他的喉管深处,让他不敢对它发出声响。
你要将它拔出来的——父亲离世前,母亲离世前,都说了这样的话。母亲更说,我看见了,你从那个夏天起,再没有真正地笑过,真是可怜的孩子。你不到二十岁,眉心就有了这个“川”形。如果要赎罪,你已经赎过了。那不是你的错,是时代的错。母亲为他开脱。
时代?那个时代是个多么巨大的黑洞,它吃得下所有的黑暗和血泪,他想。我们不能都推给时代,他说。母亲流出了泪,说,那就算是你父亲的错吧。他再不说话,轻抚着母亲的手,在即将离世的母亲面前,他不愿这样谈论已经过世的父亲。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天。他常幻想,他可以忘掉那夏天。
那年他十六岁。在铁道兵某部当师政委的父亲,随铁道大军进驻位于广西融安县融江边上的国防三线重点工程枝柳线广西段指挥总部,他从大连到广西看望父亲,打算在那儿过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