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开始领喊口号,一片稚嫩清脆的声音轰然而起:“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打倒流氓犯王旭东!”他被宣布开除学籍,扭送到师院在近郊邕宁县的五七农场劳教一年。宣判时旭东抬起头来,斜眼向台下寻望。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她的脸上停住了。她看到他的双眼积出两潭深怨。他盯牢她,再一眨,那深怨翻成忿恨,她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这时他的背后同时伸上两条戴着红袖章的臂膀,将他的头用力压下,同时台上传来“你老实点”的吼声。口号声又起来了:“王旭东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他再一次倔强地拧了拧脖子。又一条手臂伸上来,揪住他的头发,往下一扯,他的脑袋又被用力压下去。他抬抬眉,泪水就下来了。
那两行泪水化作怪兽,三十年都不曾停止对她的追逐。她后来想过的,她其实是喜欢他抱住她的那种感觉的。她按他的示意,向他撩起裙子的时候,她的震惊里是有着快乐的,还夹带着几丝沾带甜蜜的刺激。她那年只有十三岁,她就有了嫉妒。她为了她十三岁的嫉妒,利用了那个时代。
二
他穿过长廊,看到自己的身影让回廊深处不同方向折出的微光拉长,倒映在前方玻璃门上。那门皇家气派般地高阔沉重,每日清晨都让人擦得光可鉴人。他的身影映上去,菜绿,修长,恍若幽灵。他握住包铜的长把手,目光斜向远处的大草坪。远方树丛后灯火阑珊之处,是活色生香的史坦福购物中心。
秋夜将临未临之际,草坪呈沼泽之色。要抵达那光明,先要穿越这黑色沼泽。他推门而出,立刻觉到了风,赶紧将衣领竖起,再望向那将要穿越的沼泽。
他看到了两滴泪。左边的那滴先夺眶而出,顺着泛满月色清光的一张少女之脸且行且停,最终汇合了右边那滴,决堤而去,漫过岁月在江心垒出的沙堆,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在台阶上坐下,别过头去。
胡佛塔顶灯还未启明,在将黯未黯的黛蓝天色里,被天际微光勾出的轮廓剪影般分明。台阶上方的大门洞开,在路灯未上的时刻,幽深黑暗。
他刚从那里面走出来。这个下午,他听了二战史实研究会主办的日本老兵悔罪讲演。计划同时讲演的另一日本老兵,因对战时具体行为的承揽,有犯下违反人道罪之嫌,不符合美国入境规定,签证被拒。这日讲演的老兵,当年刚被征召,还未起程二战就结束了,其演讲重点落在良心自责上。老兵说他不能将责任全部推给军部,自己作为一个盲从的走卒,当年很相信战争宣传,年龄一到,就主动报名要求上战场。“我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如佛家所云,心动就是身动,我跟那场残酷的战争是有孽缘的!”——老兵最后哭了起来,令在场的人都感到意外。
他悄然而退,穿过走廊出去吸烟。多年来,这哭诉声常在梦中将他惊醒。那声音从清稚,尖厉,渐变深沉,迟钝,如今已接近这老人嘶哑的悲绝。这哭声不是他的梦魇,是安慰。他以它证明自己存活的价值。他想,这个老人今天解脱了,在他公开表白的时候。而自己的机会不曾到来,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这个想法让他摁灭了烟火。
他带着烟气转回资料馆。他总是埋在东亚资料馆的故纸堆里钩沉世事。这恒温的阔大厅堂里,常只有他一个人在桌架间穿行,抄录、疾写,一如在这样一个深秋的下午所为。条状的窄窗间隔很密,看累了,他就呆望外面被窗格割裂的北加州光亮的天色。你找什么?我可以帮你什么?温和的女馆员有时会过来问。他摇头。他英文水准有限,能读,能听很多,但讲不出他想要说的很多意思,所以他多半时候沉默。如今,这里的人们都已习惯了他那伏案而书的修长背影。他们也都知道了,他是来作文革研究的。
王旭东?他在美国大使馆接受面谈时,一身彩色花绸裙、烫着短短卷发的美国女领事,叫着他的名字读看他的资料,然后用中文说,我读过你的书。他无话,女领事抬了抬眼,有点惊讶,又说:你写得跟人不同。他笑笑,没有按美国人的习惯回谢,也没问她以为有何不同,看上去有点矜持。女人在纸上哗哗地写着,也不看他,声音飘过来:你关注每一个人在那场运动中的位置,你很会掏他们的内心,试图拼成一个画面:这是每一个人的文革,对不对?他浅笑,说,你讲的是我没想到的。他客气了,很客气,其实心里得意,他期望女领事会说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