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雨后闷热的下午,她的流氓犯从她身后抱住了她。她的身子发抖,他摸过她平坦的胸部,红梅花蕾在胸前忽然挺拔起来。他细长冰冷的手指拧住那微小的花苞,轻轻地捏转。她感到窒息,眼睛瞪大了,不敢眨。当他的手要从她的前襟伸入时,她推开了他,逃脱出来,一路狂奔到池塘边的竹林里,呼呼喘起大气,短衫的红色被汗沁成了深棕。
那个夜里,她做了一个怪梦。她被一条蟒蛇缠住。它从她的大腿间缠绕而过,盘缠而上,将她箍得不能喘息。她在黑暗中惊醒,一身的汗。她的手揩过自己身体,顺着蟒蛇爬过的地方,一直向上。她第一次感到了一股来自身体深处的痉挛。她惊恐地睁大眼睛,却只望见黑暗,无边的黑暗。
第二天她又进了他的家门。他坐在床边,没有碰她,却示意她撩开裙子。她看到他的脸上有一种几乎可以叫作温柔的表情。她顺从地撩起裙子。她穿着一条母亲车缝的花布短裤,上面有宝蓝和粉红的蝴蝶。他轻叫了一声,跪过来搂住她的腰,眼镜滑落到鼻尖上,看上去痛苦又滑稽。他的手摸过她的裤头,在拉它的松紧带。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竟哭了出来。他放开她,她还在哭,却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悲切。她听到她的心,从胸腔深处一级级往上跃跳着,最后卡在她的喉中。她的哭声大起来,她想将那心哭出来,让她能顺畅呼吸。他捂住她的嘴,说,不要哭,不要!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走吧。再不要来了。
她就再也没有找过他。她让文惠来自己家中玩,她怕走过那栋浓阴覆盖的房子,虽然她想念着它。很多次,她都想跟文惠讲旭东的事,但恐惧让她忍住了。
文惠却来得越来越少。她有一种直觉,却死抵着,不愿去验证。终于,在文惠几乎从她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她在一个酷热的下午,走向她的流氓犯的家。她穿过冬青墙,推开那扇九里香攀覆着的后院门,绕到他家后院里。看到文惠的书包搁在阳沟边,她的心狂跳起来。她大声叫着文惠的名字,没有应声。她拨开朱槿枝桠,爬到流氓犯的窗台上,从外面看进去。隔着纱窗,屋子很暗,她将脸贴到纱窗上,鼻子里立刻充满铁锈的腥气。她看到文惠坐在旭东腿上,他们搂抱在一起。她看到他们的嘴唇贴合在一起,那么忘情。文惠轻握着旭东搭在她胸前的手,两只少男少女纤细柔嫩的手搭在一起的样子,温存静好。文惠的头微仰起来,头发垂散开来,和她浅棕的脸浑然一体,真像一朵让湿热的空气催发后怒放的黑牡丹。你们耍流氓!她在窗台上叫出了声,带着令她自己震惊的哭腔。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样大哭着奔远的。她觉到很深的委屈,很深的伤害。她是捂着肚子一瘸一瘸地奔远的,像被一支毒箭射中。很多年后,她才想明白,那是嫉妒。
她哭着奔到文惠家里。文惠的母亲正在一张竹躺椅上打盹,膝上搁着一本书。她拉着那个穿着月白的确良短袖的女人的手,哭叫着文惠的名字。文惠母亲蹲下来,焦急地摇着她的手臂,说,文惠怎么啦?她不是天天下午都去你那儿做功课吗?天天天天!她哭得更响了。
文惠很快被带去医院检查。同一个宿舍区的好几个女孩,这时都说出了类似经历。作为第一个举报的女孩,她被附小的工宣队、学院的保卫科、班主任、校长等拉去问了又问。她的细节从来没有变过,只有在问到是否被非礼过时,她没有犹豫地说:没有!那些女孩都去医院检查了,好像也没查出什么。她不知是要检查什么,却为自己不用去医院而高兴。
她在流氓犯的母亲找到她那天才为他哭了起来。那个母亲将她带进自家客厅,点了一支烟,让她将整个过程再说一遍。她这时已经驾轻就熟,能将事情平静清晰地说得非常流畅。那母亲安静地听完,弹了弹烟灰,皱着眉说,小姑娘,你肯定你说的都是实话?是的,阿姨,她点点头。那母亲走过来,蹲下,平视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句:告诉阿姨,你说的肯定是真话?她咬紧嘴唇,在烟雾里又点点头。那母亲转过头去,看向流氓犯的房间——房间的纱门上垂着苹果绿的绸帘,很慢地说,好在他还没满十八,不过,他差不多也就算完了。这句话令她哭了起来。她听到那母亲轻叹一声,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在烟雾里眯起眼睛,却也没有求她,或暗示她改一个说法。
后来她看到她的流氓犯王旭东站在全校批斗会上。她跟着班级的队伍入场时,王旭东已被押到那个粗陋的水泥舞台中央,胸前挂着一个粗陋的大纸牌,上面用毛笔潦草歪斜地写着“少年流氓犯王旭东”。事态发展到那个时候,人们似乎都忘了事情的发端。她坐在第一排,身子一直在抖。她真不愿意成为旭东和流氓犯这两座孤岛间的那座桥,但她就是那座桥。旭东踏过它,成了她的流氓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