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抢先一步,说了自己上个寒假趁我妈没在家偷钱出去买冰棒的事,然后便不假思索地期待着他的下文。看着他一脸的不为所动,我佯装恼怒,把一只空易拉罐使劲踩瘪,你小子,一点儿信用都不讲。他的鼻子抽动着,十分勉强地讲了讲他暗恋我们班一个女生的事。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个不算,再换一个。我表现得颇为不屑,同时心里又有点着急。
那讲什么,我都告诉你了,不信我就算了。他显得不太高兴作势要走,我连忙过去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在桥墩上,让他平复一下。那你就讲讲那件事。
哪件事?他狐疑地瞧着我。
就是大家都传的那件事。
罗飞浑身战栗,他的瞳孔又像那天一样泛起血丝,好比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他狠狠盯着我,我有点害怕,但是仍佯装镇定从容不迫地与之对视。许久,他一把扯起书包准备离开,我的声音被风从后面凉凉地吹来。你以为我为什么当时躲着你?现在同学全知道了,连老师都听说了,而且有次我去办公室他们还在讨论这件事,你就希望他们一直这么怀疑、议论你?你把实际的情况告诉我,我可以和老师同学们说,渐渐地之前的误会不就消除了吗?
看见他略有迟疑,我开始循循善诱,就像我妈之前引导我承认偷了她的钱一样。然后跟我爸合伙把我给揍得两天起不来床。
告诉你什么?他的语气软了,低着头两手插兜用脚拨弄地上的一枚石子,显得很颓唐。
你是怎么把你妈给——
经过漫长的沉默,再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泛出了泪光。我虽然很反感别人对我哭哭啼啼的,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他讲述。他说之前并不知道他妈对那种东西过敏,家中阳台的花盆里种了几棵,他有天把叶子摘下来放在他父母的床上玩儿,结果后来忘了拿走。那天他爸不在,晚上他妈打牌回来很困了,没注意到床上的东西就躺了上去。在医院里住了三天最后还是——
桥洞外面风雨如晦,很快他的眼泪又涌了上来。
我凝望着对岸摇摆不止的杨树林,仔细思考其中的细节。桥洞下气压很低,我走过去安慰他一下,递给他手纸擦擦眼泪,接着问他,那你妈睡觉前看到不会把床单上的叶子抖落掉吗?
罗飞停止了抽泣,抬起头看我,支支吾吾不肯作答。
他离开本市以后我们还通过两次电话,不过慢慢地我和罗飞就断了联系。我想我们之间是再没有什么共同的烦恼和话题了,在我像个小偷一样完成那次蓄谋已久的勾当的同时,他也已将积攒多年的家财悉数散尽。我怀着别人的秘密与愧疚默默地生活着,直到数年以后,有天吃过午饭,我和当时的女友、现在的妻子散步到校园里运动场旁边一处偏僻的花圃。我看见里面业已荒芜,丛生着杂草,其中有一株瞧上去很熟悉,但我再也不会去碰它了。学生物的女友发现我的若有所思,就很干脆地说,那是荨麻,叶子和植株上有刺毛,一般人是不能随便摸的。这时我想起那件事,便索性全都讲了出来。她耐心地听完,最后轻轻地说,你那么做也是一种残忍。
春游后过了一段时间,有天晚上我很早就上床了,但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五月天气开始闷热,楼下的烧烤摊格外兴隆,一帮人光着膀子喝酒划拳称兄道弟天马行空地吹牛,拼命折腾直到深夜。下半夜,暗红的天际滚过几道惊雷,一阵莫名的静寂过后暴雨倾盆而至。疾风裹挟凉雨抽打着窗户,潮湿的泥土气味萦绕在枕边,我感觉稍稍好了一点儿。
黑暗中,我听见爸妈的屋子里有拖鞋响动,赶忙将腿骑在薄毯上,装出熟睡的样子。果然,母亲过来关窗了。我眯着眼睛,看见她小心翼翼地跨过我的腿,爬到窗台上轻轻把窗户闭紧,然后蹑手蹑脚地回去了,临走前还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后来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闹钟大响,无奈我爬起来准备穿衣服上学,忽然想起今天是周末,就又心满意足地躺下,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我做了一个又一个梦,梦境长短不一、气氛各异、纷乱而缺乏头绪。最后我梦见自己睡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房子里,没有季节和时间的概念,无人来访探望,只有那张床,但也使我感到恐惧。睡在那张床垫上如同折磨,我说不清哪里不对,直觉又令我不断寻找着问题的起源。我翻来翻去却一无所获,然后便从梦中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