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早就这么认为我了?
我没吱声。
风阵阵紧了,水面瑟瑟地战栗着,一缕缕深青色从对岸赭红的荒地和白色的探照灯那里开始飘散、蔓延。夜幕降临,母亲在家正等着我开饭,晚了不免又是一顿臭揍。
我豁出去了,站在沙地上和他对峙着,今天总要问个水落石出。
他慢慢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圆圈,大大小小,相互嵌套。
很久也没有动静,我踢踢脚下的沙土望了望天,一只蚊子绕着我的鼻子打转,入夏以后我每天身上都得被咬好几个包。
察觉到我的不耐烦,他抬起头,放下了手里的树枝,有些赌气般地对我吼:你说的没错,我们家没有种过那种草,我早就知道她过敏,早就知道她要掀开被子睡觉,所以我把那些叶子藏在了床单底下。现在你都知道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似乎又要哭了。我看他隐忍了一会儿渐渐平复下来,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然后好像没事人一样从容不迫地说起来:那天,我看完家里的植物图谱,从野地里摘了几株杂草,拿回来想研究一下。
就是那天你用来蛰我的那种草吗?我打断他。
嗯,是啊——
他提醒我不要打断,然后继续说下去:我用放大镜观察了一会儿,想到上个礼拜五我们班主任在班会上当众说罗飞的家长在家长会上又闹了一次,同学都纷纷回过头不屑地看着我,我觉得心里难受极了,好像要被一只手给捏爆了。于是,不知怎么我就很想把它藏在床单下面让她难受几天,顺便看看这种植物会不会像书上说的那样可以带来严重的过敏。做完这些事,我就躺在自己屋里等着她打完麻将回来。我感觉等待的那段时间特别漫长,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睡着了。醒来以后已经是下午了,我突然变得又害怕又激动,能听见胸腔里心脏怦怦直跳,我以为我快死了。我跑到她屋里想把那些叶子拿掉,但是还没碰到那些叶子我就被蛰了一下,立刻缩回了手。晚上十一点,她打完麻将回家,先是在厨房里摔了一只碗,我从门缝里看见她歪栽在椅子上给自己倒水喝,好像是又输了钱心情不好,也可能是喝了酒,然后她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我正张口想说点什么,他示意我不要打断。
十一点四十,我听见她开始叫唤。我想我当时大概并没有真想让她死,我以为她的过敏是装的,用来泡病假的。我只是打算给她个教训。那天她那么惨地嚷着,还有后背成片的红疹和水泡,我真的害怕了。我不停给我爸打电话,可一直都占线。然后我跑出去拼命敲门喊对面的邻居。半个小时以后救护车来把她拉走,在医院里待了两三天她就死了。大夫说,除了荨麻,喝酒也加重了她的过敏。
后来办完我妈的葬礼,有天我爸喝多了回家把我狠狠打了一顿。最后他替我顶罪,说这样我就不用进少年管教所了。他对办案的警察承认说那些叶子是他放在床单下面的,因为相信了民间偏方,以为这样可以治病。过段时间,派出所的人找我们录口供,我不停地哭,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停不下来,不过他们根本也没怎么理我,很快让我走了。我爸因为过失致人死亡罪进了监狱,后来我就一直被寄养在叔叔家。
既然你爸已经为你顶了罪,那为什么别人后来都说是你害死了你妈?按理说除了你们俩应该没其他人知道吧——他话里的信息含量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愣了半天,看着他从书包里掏出水瓶喝了两口,半晌才想起问他这么一句,出口以后忽然觉得自己十分机智,这么重要的问题都没被我忽略。
可能他后悔了吧——出狱以后他一直没有正式工作,偶尔给人打打零工,喝多了就打我。我猜是他哪天喝多了以后跟别人说的——我以为她死了就没人打我了。
是我活该。最后他说。
那个学期结束罗飞就离开了,和他爸爸一起去南方打工。
我决定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临走的那天早晨天空下起了蒙蒙小雨,火车站掩映在一片白雾中。我把一网兜的橘子塞到他手里,还有那把瑞士军刀。他们爷儿俩前天理了发,洗了澡,换了身衣服,看着不再那么邋遢了。我把他送到站台,我跟在他爸爸后面帮他拖着行李一节一节寻找车厢。
离开车厢以前,罗飞最后悄悄告诉我,昨天晚上他梦见了他妈,这是她死以后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第一次梦到她。他梦到她后背上贴着膏药来为他盖上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