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得知了老宋班长,当年我帮着代写恋爱信的那位,最后还是离婚了。“南疆水兵”的神情有些怅然: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当年代笔写情书,算不算感情欺骗?直到那天,我醉得不省人事,前妻责问了一遍又一遍,姓万的,怎么梦里呼喊“枫叶”的名字。
你的女儿,不也叫什么枫叶?你呼唤的是不是女儿的名字?我想起来,提醒了一句。
可是,内心里我实在不想再欺骗下去了。那个梦境里,我呼唤的是班长老宋——那年他那个女朋友的名字。“南疆水兵”说:老宋自从离婚之后,两人就失联了。想想当初,唉——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听说老宋一开始死活不愿意离,后来却想通了,主动提出了离婚。
那——又是为什么?
职业病。我们当水兵的,特别是潜水兵,风湿、静脉曲张、心肌梗塞等等,哪个没有啊!当然,更严重的还是心理上的。有好多次,我想念老宋的时候,就一遍遍复诵着当初的那些欺骗信。那一封封信,当时以为是得意之笔,现在想来,追悔莫及。
这么多年了,那些信,你还记得?我刚问了一句,“南疆水兵”的脸部表情有了些清晰,脱口而出的一封信内容,一句句撞得我心里隐隐作痛。我怎能想到呢,他朗诵了上面一句,与我心里预感到的下面一句,几乎无缝对接。要是我俩来一个线上书信朗诵接龙,说不定没完没了。
“这也是我,心里永远的痛!别了,枫叶。”
枫叶?这是称呼谁呢?他的女儿,还是我?或者是海南岛上似乎根本就不存在的枫叶?我正要问他,忽地那张笑脸一闪,再也见不着了。
一个乍醒。哦,刚才是一个梦,梦碎了——但愿长梦不觉醒,可是,怎么行啊?
窗帘一扯,不觉天色大亮。手机自动开机的声音,枕边很悦耳的。蜷缩在空空荡荡的床上,一直不想离开,仿佛我自己电量早已不足,而这张大床成了一只充电器。我静静地吸引着梦境里似乎不曾远去的“南疆水兵”,直到窗外有了动静。像是队列,又像是出操,好像还有谁喊起了番号,怎么有点像是老宋的声音?
偏过头去,床头柜上停泊着一只潜水艇模型。那是老宋当年用珊瑚、贝壳,还有弹壳、弹头之类的镶嵌而成,说是给儿子留的周岁纪念。儿子上大学时没有带走,说是就当是在家陪伴着我。
就这么,一直搁在那里。
想想也是,他们潜水兵真不容易,那么些大活人挤进那么一只盒子,沉浮于浩瀚之海。那只盒子,是不是也成了一枚出入海浪的枫叶?一潜就是深海几百米,不落一身的职业病,那才怪呢。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响了,是一条微信语音留言。
儿子的,像是很急的语气:妈,能不能,来一趟海南?尽快——
你的主意?还是老宋的?
是,也不是。
怎么回事?
唉,爸的身体越来越拉胯,小餐馆怕是撑不下来了。他说自己没脸回家。要是你能来一趟,他想见你一面,亲口说声: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有什么用?当年,可是他先提的分手。无理搅三分,兵不厌诈?好——那我成全他。我拨通了孩子的微信语音,儿子喊了我一声之后,母子之间一时无话。
我思索着,一时不知道说啥。似乎儿子正在海边,隐约一会儿,微信语音里,灌入了海浪咆哮之声。
幸好海南没有枫叶,要不然落满沙滩,漫长的海岸线上,岂不有了一弧望不尽的红?像一双喋血的舞鞋,踩得脚印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