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通往青藤书屋的路,是一条窄路。
从鲁迅故居到青藤书屋大约一公里的路程,慢慢地走,开始还数着步数,将近一千步的时候,就数乱了。一条石板路,看起来长长的,如同延往历史深处,雨后路面有点湿滑,仿佛书屋主人的生命底色,泛出坚硬的光。大约一千五百步的时候,看见了书屋的门面,它嵌在墙壁里,如果不太留神,甚至会错过。书屋在江南的古宅中算不得宏大,但干净利落,有简约之美。
和鲁迅故居相比,这里安静多了。
院子里,一条碎石小路,一口石井,一株女贞树,一丛绿竹,雨中摇曳几株芭蕉,院中老藤苍虬盘桓、扭曲,也有一种纠缠中的倔强。听人说,老藤是紫藤,院落中原有的那棵青藤,在历史的动荡中被移除,一直没有寻找到合适的移栽过来。
关于青藤书屋,徐渭画过一幅立轴。画面中的三间屋舍,房顶都是茅草,周边生长芭蕉、翠竹,背后一块巨石,墨色浓淡对比十分强烈。房屋左侧应该是一处藤架,看起来枝条蔓蔓,但不如紫藤那么张扬,也许是他画过的葡萄,或许也是青藤。青藤,也叫木莲藤,古书上常称之为薜荔,就是在墙壁、乱石空隙中存活的藤类植物,如果遇到可以攀附的支架,它的生命就会铺张出来。徐渭的老宅原来叫榴香书屋,后来改为青藤书屋,换了一种方式,留一缕独特的芬芳。
在给自己的画作题跋的时候,徐渭写下了“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这幅联句,这是他的自我写照。读南腔北调几个字,想起鲁迅《南腔北调集》,这个书名有趣,有来历。据说曾有人写文章讽刺鲁迅,说他演讲口吃,讲话南腔北调,那人不无恶毒地说:“然而这是促成他深刻而又滑稽的条件之一。”我想这个攻击鲁迅的人写完这句话,一定也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的话讲出来很是漂亮。可是,鲁迅自己说:“真的,我不会说绵软的苏白,不会打响亮的京腔,不入调,不入流,实在是南腔北调。”也是因为这个南腔北调,便有了《南腔北调集》,是自嘲,是戏谑,也是反击。
徐渭在绍兴出生长大,也曾在北京工作过,行走过齐鲁燕赵等地,说话可能也是“不入调,不入流”。鲁迅和这位绍兴前辈有着类似的经历,而且性格中都有狂狷的一面,用“南腔北调”做文集名称,也许是对这位同乡的隔世回望吧。徐渭和鲁迅都善于自嘲,他们以此来消解生活的不完美,这是一种自信的态度,这更是在绝望中的奋起,死磕到底的意志。
《青藤书屋图》纵104厘米、横39厘米,纸本淡彩。画面中最抢眼的是一块形状奇特的山石,浓墨勾勒,中心位置三间茅屋,门敞开着,屋内空不见人,左侧一处藤架,屋后竹林、芭蕉各具姿态,院中小桥曲折,卧于池水之上,似乎是和外界沟通的唯一通道。徐渭说自己住的是几间东倒西歪屋,画作中,房屋还算规整,只是自喻人生境况,文字背后不仅有苦闷与心酸,还有强烈的自我肯定。这就是自嘲的力量,我就这样一个人,又奈我何?
徐渭不像鲁迅家道中落,祖宅也比较豪阔,徐渭祖上留下来的遗产也只有这几间老屋。况且他一生并未显达,在他畸零的人生中,这样的一处住所,犹如精神家园,即使很破败,也足以遮风挡雨慰藉平生。
老屋之中有一幅徐渭的半身肖像,画像中徐渭身材微胖,脸颊丰润,因为不是完全的正面,看起来,眉梁很宽,稀疏的胡须也根根干净。两侧是书法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你觉得这幅书法有点奇怪,它不是出自徐渭之手,表达不出徐渭的个性,为何不用《青藤书屋图》题跋上的几个字呢?视线再与徐渭画像对视,你似乎难以发现这个人身上的南腔北调,他的眼神更温和一些,也有一种睿智的光芒,你看不出任何癫狂的迹象,反倒觉得他更像是一个养尊的师爷。
二
徐渭做过师爷。
绍兴人做师爷,也要从徐渭说起,在绍兴师爷这个群体里,徐渭地位也相当突出。绍兴有一个师爷文化馆,馆内出名的师爷大部分都是清代人,明代只有徐渭一人。也听人说,绍兴师爷都尊徐文长为祖师爷,可见其影响之大。
徐渭天资聪颖,有才学,六岁能读书,九岁能做文章,二十岁考中秀才。少年时代诗文就已小有名气,但他的科举之路却异常不顺,直到四十一岁,八次不中,最终还是一介秀才。在前途暗淡的时刻,当时的浙直总督胡宗宪听说他的才能,就请他加入幕府,我估计徐渭心里也是做过一番挣扎的。师爷这个职业,既不算官,也不算吏,是官老爷家幕后的一群参谋。绍兴人实际挺不愿意被人称为师爷的。鲁迅谈起师爷也说,在绍兴,那些衰落了的读书人家子弟所常走的两条路,一是做商人,一是做幕友。幕友就是师爷,鲁迅说,我总不肯学做幕友或商人。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做师爷,是无奈之下的选择。
我们今天在影视作品里常见的师爷总是一副奸诈的嘴脸,这是严重被黑化了的师爷,做师爷也是要有真本事的。“师爷”古代也称为宾客,战国四大公子都豢养宾客,关键时刻可以出谋划策,甚至拯救自己。权贵聘请师爷做智囊,到了清代开始繁盛起来,师爷也大体上划分为刑名、钱谷、书启三种类别。绍兴师爷要入行,就得拜师学艺,他们要学的可能比科举考试的内容还要多。这些人必须会诗能文,通晓算学及典章律例……因此,“千人学幕,成者不过百人;百人就幕,入幕者不过数十人”。
嘉靖二十年(1541年),二十一岁的徐渭入赘绍兴富户潘氏。岳父在广东阳江工作,他便跟随协助办理公文,这应该是徐渭作为师爷的起步阶段。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冬,经历过科举失败、丧妻之痛的徐渭,三十七岁时开了一间学堂,几个小孩子来读书。那个冬天,零星收上来的一点儿学费,成为他有限的经济支撑。冬天的阳光,打在窗棂上,他在暗淡的光影里看到一丝希望。
这时候,倭寇在东南沿海骚扰百姓,掠夺民财,胡宗宪作为前线抗倭总司令,把办公地点前移到了绍兴府,经人介绍,他请徐渭代笔写了几份给朝廷的文书,其中包括《代擒王直等降敕奖励谢表》。成功诱擒海盗头目王直,这是胡宗宪的一大战绩,皇上嘉奖,胡宗宪就要写一份谢表,任务就落到了徐渭头上。那一年,徐渭为胡宗宪写了三篇官样文章,但并没有留在总督府任职,数赴而数辞。胡徐二人地位悬殊,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量,才能更加了解对方。
徐渭说:“其后公愈折节,等布衣,留者盖两期,赠金以数百计,食鱼而居庐……”
袁宏道说:他“葛衣乌巾,长揖就坐,纵谈天下事,旁若无人,胡公大喜”。
胡宗宪寻求的是徐渭的才华,为此,他出手大方,不仅提供了高额的薪金,还有美食和房产,更有读书人需要的诚意与尊重。
于是,徐渭下定决心,正式成为胡宗宪的幕僚。
沿海战事紧张,胡宗宪历时七月,久攻不下,遭到朝廷言官弹劾,如不是有阁老严嵩袒护,很可能就会被罢官。而在此时,一只白鹿扭转了局面。胡宗宪觉得这只雄性白鹿可以作为祥瑞进献朝廷,就让徐渭撰写了《代再进白鹿表》呈献给嘉靖皇帝。
这篇文章实质上是一篇马屁文章,但对于书法史上的徐渭可以说很重要,因为这是徐渭留存至今最早的一篇小楷作品。我们看惯了徐渭的草书,再看他的这么工稳隽秀的楷书,实在有点儿诧异,总会想,这是我了解的那个徐文长吗?
是啊,这时候的徐文长还算是个“正常人”,因为他考虑到了阅读对象,况且这不是你展示艺术天赋的时候,人家主要看你的文章内容,书法只要写得工整、美观就好了。果然,嘉靖看了这篇《白鹿表》,龙颜大悦,对胡宗宪的信任危机暂时解除,另外还表扬了徐渭的文章。从此,胡宗宪更加器重徐渭。
徐渭代胡宗宪写过多少篇文章呢?徐渭曾回忆说:“予从少保胡公典文章,凡五载,记文可百篇,今存者半耳。其他非病于大谀,则必大不工者也。噫!”
写这类官样文章,偶尔为之,还可以一展才华,但写多了,就会成为负担,因为难免不合己愿。违心谄媚,这对徐渭绝对是一个心理戕害。但也是因为胡宗宪理解他、赏识他、尊重他,他也有一种士为知己的侠气,况且人为稻粱、工作和自己理想的生活,有时候就这样纠结,古今同理。
杭州镇海楼曾毁于大火,胡宗宪重建后,请徐渭写文章,以表平倭之志。胡宗宪的心意,徐渭把握得很准,文章写完,胡宗宪奖赏徐渭纹银二百二十两。徐渭用这笔钱,在绍兴买地十亩,建造房屋,取名“酬字堂”。除了帮徐渭建造房屋之外,胡宗宪还拿出聘礼,为徐渭续弦杭州张氏。同时,看徐渭科考屡败,就托人相助,只是在众多考官之中,唯独遗落一位。巧的是,徐渭的试卷恰好落到此人之手,此人对徐渭文章大加批判,徐渭再次落榜,一气之下,再未参加科考。
总体上看,做胡宗宪幕僚的四五年中,是徐渭人生中最舒适的一段时光。我猜测他的画像,有可能是这段时期完成的,衣食无虞,心情大体舒畅,整个人都养得白白胖胖。
因此,徐渭晚年在回忆对自己有恩的几个人中,除了自己嫡母苗氏,还有因误杀妻子深陷牢狱时搭救自己的张天复、张元汴父子,此外,就只有胡宗宪了。
严嵩倒台后,胡宗宪被继任首辅徐阶视为严嵩党羽,以“十大罪状”被捕,不久胡宗宪在狱中自杀。胡宗宪之死,对徐渭来说是人生的一个关键节点,从此他失去了一个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人,而且余生之中也再未遇到如此礼遇。徐渭的生活状况更是每况愈下,除了经济窘迫外,也因为曾做过胡宗宪幕僚,深受牵连,精神上也因此受到重大打击。
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徐渭收到来自北京的一份聘礼,一共六十两纹银。徐渭并没有像考验胡宗宪一样三辞三让,而是立刻动身,登上了北上的小船,他去北京城投奔的是礼部尚书李春芳。
嘉靖皇帝沉溺道教,他常用“青词”让道士与天庭进行神秘的沟通,“青词”必须用朱砂在青藤纸上书写。李春芳自己“青词”写的很有水平,有“青词宰相”之称,嘉靖很欣赏。可能是这份才华也有枯竭的时候,因此他想组织一个写作班子,源源不断输出高质量“青词”,持续博得天子宠爱,于是就看中了徐渭。但是,徐渭到了李府,才感受到李春芳和胡宗宪的差别。徐渭虽然号称青藤,面对那一张张写“青词”的青藤纸却一点儿也提不起兴趣。原因有二,一方面他讨厌写这种无聊的文字,另一方面是钱谦益在《徐记室渭》中的说法:“当是时,上方崇祷事,急青词。当国者谓文长文能当上意,聘致之。文长知与少保有郄,弗应。”这里的少保是指胡宗宪,而李春芳也把胡宗宪视为严嵩一党加以打击,从中也可以看出,徐渭念念不忘胡宗宪的知遇之恩。李春芳见徐渭不肯为自己出力,也没有把他当上宾对待。徐渭想辞职归乡一走了之,可是老板并没有在他的辞呈上签字同意,于是麻烦就来了,徐渭开始接到恐吓,说他也是严嵩一党,要加以追究。
徐渭感到很恐怖,就借了些钱,去北京平事,他打算把六十两聘金归还回去,但遭到了李春芳的拒绝。情急之下,他求助了同乡诸大绶。与徐渭相比,诸大绶科第顺利,他会试中得了第二名,廷试被擢成第一,授为翰林修撰,深受嘉靖重视。最后,诸大绶出面为徐渭平息了这场风波,徐渭也结束了他的“师爷”人生。
但这件事给徐渭此后人生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回乡不久,徐渭癫狂发作,数次自戕。《徐文长传》说:“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槌其囊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徐渭陷入了人生的绝境。
三
袁宏道曰:“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余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征仲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
袁宏道是对徐渭进行再发现的关键人物。徐渭死后大约五六年,袁宏道辞去吴县县令,到绍兴老友陶望龄家小住几日。在陶家的书架上发现一套残破不堪、墨迹勉强可认的书籍,借着灯光读了几页,就被震惊到了。他说,获此奇秘,如魇得醒。于是,灯影下,读复叫,叫复读,僮仆睡者皆惊起。这种读书之乐,比之五柳先生“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来得更为激烈。
袁宏道读的就是徐渭的诗文集。此前,他也曾读过徐渭的杂剧《四声猿》,只是不知道那个叫“天池生”的人就是徐渭。徐渭为人桀骜,名不出乡党,因为袁宏道的大力鼓吹,徐文长的名气才越来越大了。
袁宏道最赞颂的还是徐渭的诗,说他书法和诗歌一样奔放,而写意花鸟,虽然很超逸,但也只是空余时间玩玩而已。可是,这一笔墨戏,却开创了中国画的大写意流派。
关于徐渭的画作,最为人称道的是《墨葡萄》。我在某年春天,曾在一位老先生家里收购图书131册,大部分都是书法字帖,只有一本画册,翻开,甚喜,竟然是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的《徐渭画集》。拿回来反复翻阅,徐渭用墨,浓的活泼,淡的透亮,浓墨之间的过渡墨气淋漓更加精彩。构图上,两根枝条成环抱之态,硕果累累却又飘零无依。叹绝徐渭用笔精妙用墨狂放,但转念一想,如果把徐渭的那首题画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去掉,单独再看画面,会有何等感受呢?我想对徐渭而言,诗歌是绘画的底色,就题画诗的书法而言,看起来歪歪扭扭,笔墨趣味和画面又一致和谐。
手边有一套中华书局的《徐渭集》,第四册收录了他的两种杂剧,随手翻阅,竟一口气读完。发现徐渭的戏剧作品和他的诗歌、书法以及绘画有着惊人的相通之处,也就是朱良志先生所言:道在戏谑。
《四声猿》是徐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也被人们谈论最多。《四声猿》包含四个戏剧故事,分别是《狂鼓史渔阳三弄》《玉禅师翠乡一梦》《雌木兰替父从军》和《女状元辞凰得凤》。其中,木兰从军的故事流传最广,后来还被好莱坞拍成电影,而《狂鼓史》则借祢衡击鼓骂曹的故事,尖锐地讽刺了奸臣严嵩,历来受到好评。杜甫有诗句“风急天高猿啸哀”,猿猴的叫声往往渗出哀鸣,徐渭将自己的剧起名为《四声猿》,自带悲剧基调。如果这组剧本读完,你会发现剧中的悲剧色彩实际上并不浓烈,反而结局相对圆满,甚至剧情中还有很多喜剧元素。标题和内容之间,出现一种反差,这也是徐渭的一种戏谑方式吧。
《狂鼓史》的创作缘起于徐渭的好友锦衣卫沈炼被严嵩冤杀而发泄的一腔愤懑。《狂鼓史》很短,只有一出戏,但它却是一曲极具爆发力的作品,有徐渭的侠气。徐渭骂人,骂得狠,骂得过瘾,骂得让人永世不得翻身。那感觉如同徐渭的一笔狂草,酣畅淋漓。但这出戏又不是一味地宣泄,在结尾处,徐渭看似不经意的一笔却道出他的高明之处。祢衡即将被护送到天庭做校书郎,曹操被审判之后永远沉沦阴间,而在分别处,祢衡却对判官讲:小生有一句说话。(判)愿闻。(祢)大包容,饶了曹瞒罢!我想眼前业景,尽雨后春花。
眼前业景,雨后春花。这句话仿佛回荡在舞台上,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徐渭的学生王骥德在《曲律》中称《四声猿》为“天地间一种奇绝文字”。汤显祖也赞叹曰:“乃词场飞将……安得生致文长,自拔其舌。”汤显祖并不是真要拔掉徐渭的舌头,而是用这样的修辞表达嫉妒。就我个人来讲,更喜欢他的另外一部戏。
《歌代啸》是被汪曾祺称之为中国荒诞喜剧的开山之作的作品。他说:“文长以前,无荒诞喜剧。有之,自文长始。中国的荒诞剧,文长实为先河。”
徐渭在剧本开始处的四句话,概括了这部剧作的主旨:
没处泄愤的是,冬瓜走去拿瓠子出气,
有心嫁祸的是,丈母牙疼灸女婿脚跟,
眼迷曲直的是,张秃帽子教李秃去戴,
胸横人我的是,州官放火禁百姓点灯。
荒诞的生活,辛辣的讽刺,徐渭的戏剧语言十分活泼,可以与他那水墨淋漓的画作媲美。徐渭博览前代杂剧,融合南北曲调,并且能从民间汲取艺术的养分。他写过一首诗,名曰《少年》,从中可以看到他接受过民间曲艺。这首诗的注曰:“郑老,姚人,为塾师于富阳,老而贫,人侮之。醉而为予一击大鼓,绝调也。”
《歌代啸》中几乎没有正面角色,这在剧本写作中十分独特。开场的两个和尚,张和尚吝啬贪财,李和尚赖皮好色,张和尚欲设计李和尚套取其钱财,反被李和尚用蒙汗药迷倒,偷了他的冬瓜,并编造出冬瓜成精而走的荒诞梦境。张和尚信以为真,竟痛打瓠子发泄怒气,继而情节推进,李和尚与情妇幽会时,被情妇母亲撞见,他竟然假冒牙医,开出“丈母牙疼灸女婿脚跟”的偏方。这出戏特精彩,颠倒错位,插科打诨,诙谐热闹,让人看后忍俊不禁。而后出场的官老爷,也是昏庸之辈,张冠李戴,错判葫芦案。前三出戏环环相扣,情节发展内驱动力自然而然,只是最后一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戏,感觉像一个大尾巴,整体上感觉有欠协调。
与《牡丹亭》的“雅”相比,徐渭的戏更“俗”,语言表现力上更为原生态,甚至有一些语言有性暗示,仿佛二人转中的荤口,但又与之不同。徐渭展现的是荒诞和讽刺,他让你看到世界的荒诞和困境。我们的戏剧传统中,悲剧或者史诗剧更受赞扬,而喜剧常常被排在次一等,甚至将喜剧等同于滑稽剧。实则,滑稽剧情节太单薄,而如《歌代啸》这样的喜剧作品,则是靠人物和情节推进剧情发展,这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绝对是堪称先锋戏剧,今天,我们看达里奥福的某些戏剧仍然保持这一特点。他们都抱着一种生命中可贵的诚意,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仍然保持故我,鼓起勇气,撼动顽固的旧秩序。
因此,除了诗歌、画作以及书法,还要看徐渭的剧作,或许,才更懂这个“南腔北调人”。
四
徐渭说,我生下来就是一个小胖墩儿,但弱冠之年却身体瘦弱得难以胜衣,到了三十以后,又开始发福起来,就像你们看到图像上这个人一样傻呵呵的样子啊。
徐渭大体上是身材高高大大的白胖子,和我先前想象的那种瘦而矍铄不太一样。我的想象基于他的一幅画作,画面的主体是一位骑驴者。
徐渭就是那个山阴道上的骑驴者。
驴。倔强。北方的驴有犟驴、大叫驴之称。
和马相比,驴更让人亲近。马有一种高贵的品质,驴更草根。
很多文人都写过骑驴的经历。贾岛骑在驴背上苦吟,苏轼去凤翔府的路上,也曾路长人困蹇驴嘶,还有陆游的那头小毛驴,顶着小雨驮着他走向了剑门关……
他们也喜欢马,但很多时候,他们没有马可骑。马是稀缺资源,甚至是战略物资,长期被北方游牧民族控制。尤其是宋朝以后,北方不断锁紧马匹贸易,中原内地的马匹越来越少……
驴很朴素,有耐力,坐在上面颤颤颠颠,也是享受,文人爱之,它就有了“超逸”的品格。徐渭有次骑驴出行,走在山路上遇到危险,几次从驴背滚落。但他热爱他的毛驴,看这幅《驴背吟诗图》,仿佛在看徐渭的精神画像。宗白华道:“徐渭《驴背吟诗图》,使人产生一种驴蹄行进的节奏感,似乎听见了驴蹄的嗒嗒的声音,传达出画家微妙的音乐感觉。还具有一种戏剧感。”
徐渭的戏剧,是文字的加法,徐渭的画,是笔墨的减法,他们都出自徐渭那支戏谑之笔。绘画也好,写戏也好,都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出戏,绍兴的老戏台上,还有徐渭写过的楹联,我记得一句:逢场作戏,原属人生本色。
他最后也成为了戏中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