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黄河沿岸风俗,婚后第四天,嫁出去的姑娘要回娘家“住七”,即在娘家休憩七天,以解新婚劳顿。本该接新娘的应该是哥哥或弟弟,我爹当时还小,姑姑由爷爷陪同我爹赶毛驴接回来了。一路上,父女没有一句话,从姑姑的眼神里,爷爷读出了怨怼。没想到,一进村,姑姑马上换了一副表情,强作欢颜,逢人便打招呼,她不想让人笑话,更不想让人可怜。在娘家只住了三天,姑姑就回去了,去过她的空房生活,从此,除了逢年过节,很少回娘家。
姑姑过门没两个月,公公萧铭三过世了,婆婆萧陈氏五十出头守了寡。以后,萧家四合院里,实际只剩下两个寡妇,萧陈氏是真守寡,我姑姑顶着有男人的名,守活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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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在姑姑家养伤三个月,突然失踪了。
那天,婆媳二人将身受重伤的年轻人扶上驴背,一路小心护着驮回家,放到炕上。那人再次昏迷,不停喊妈。声音凄楚可怜,一点点刺痛萧陈氏的心。从看见年轻人的第一眼,她就看出,这不是她的成娃。虽然十多年没见过儿子,虽然儿子走时才12岁,如今也该是个和眼前这年轻人一样的大小伙,可自己的儿子怎么能认不出。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年轻人一声声喊妈,点燃了她的母爱,喊软了她刚刚硬起来的心肠,她不停地应答:在呢,妈在呢。以至我姑姑再次肯定这就是她的男人,眼里泛出泪花,手忙脚乱地点着灶火,为男人做饭。
萧陈氏拨亮了灯盏,脱去了裹在年轻人身上的羊皮大氅,盖上被子。夜已深,拴在跨院的灰驴一声长鸣。婆媳二人守着这位年轻人,没有一丝困倦。
鸡叫过三遍,萧陈氏拿定了主意。说:月村,把西跨院上房打扫干净,烧上炕。
姑姑不解,问:打扫跨院上房做什么?
萧陈氏说:他不是我成娃,不是你男人。
姑姑问:他是谁?
萧陈氏说:不知道,可他是个有妈的娃。
姑姑的眼泪再次涌出来了。
萧家四合院东西两座跨院,都只有上房门房,没有厢房。上房廊下开侧门,与正院相通。萧铭三修东西跨院的目的,是想等有了孙子时,老大在东,老二在西,儿孙环绕,侍列两旁,该是多么美满的生活。没想到,还没有等到独生儿子回来,自己先去了。萧铭三在世时,不愿意两边跨院空着,东跨院放粮食、杂物。西跨院养牲口,住长工。萧铭三死后,萧家再没有雇过长工,只有一匹灰驴养在西跨院门房,平时由姑姑和萧陈氏喂养,萧陈氏让姑姑打扫的就是平时长工住的屋子。
天快亮时,那人被转到了西跨院。一切收拾停当,萧陈氏望着昏迷的年轻人,对姑姑说:月村,记住,这事不能让外人知道。
姑姑点点头,刚刚才有的希望与喜悦,虽被婆婆浇灭,冥冥中却仍认为,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就是自己的男人。
到萧家的第二天,那人开始发高烧,说胡话,每次说起胡话来,都先喊妈,喊多了,一旁的萧陈氏就不由得答应,应得眼泪汪汪。喊完了妈,又一遍遍地喊,琳,琳。姑姑从一开始将他救下,就听他不停地这样喊。到第三天,姑姑明白了,他喊的琳,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翻拣从那人身上脱下的衣服,姑姑先看到一个皮夹,里面有证件,照片上英俊的男人就是她救回的这个人,旁边清清楚楚地写着:空军第五飞行大队第十七中队罗春霆少尉。皮夹里另外还有张照片:大海之滨,一位美丽时髦的姑娘,依偎在俊朗潇洒的青年男子身边,一往情深。姑姑看出来了,男子就是这个罗春霆,女人一定是他的爱人。照片后只有五个字:琳,爱你。春霆。姑姑看着看着,就泪眼迷蒙。她明白,这个女人就是琳,罗春霆的媳妇。她偷偷将皮夹和衣服藏起来,以后,常将照片拿出来看一眼,默念:罗春霆,罗春霆。
那几天,南面的风陵渡,北边的蒲州城里,不时传来枪炮声。日本人打过来的风声越来越紧,连两个深居简出的女人也知道了。姑姑望着这个叫罗春霆的男人,隐隐感到,这人与枪炮声有关。心悬得高高的。
罗春霆烧得越来越厉害。萧陈氏吩咐月村按照老法儿,将手巾浸了水,敷在男人头上,不停地换。男人彻底昏迷了,不再喊妈,也不再喊琳。姑姑害怕,她怕失去这个男人,婆婆不在时,会长时间地望着那张惨白的脸,望着望着,不由伸出手,在那张脸上轻轻抚摸,她觉得手上发烫,再不救,男人就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