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定在第二年正月初六。中秋节过后,萧铭三给我家送了聘礼。入了腊月,定好厨师、乐人班子,又广发喜帖,通知亲友。精明的萧铭三没有想到,过了腊月二十,家里的猪杀了羊宰了,办宴席的材料买好一大堆,儿子却迟迟不见回来,萧铭三家规甚严,儿子从小规矩听话,此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外闯荡多半辈子,萧铭三并没有乱方寸,直到除夕晚上,儿子还没见回来,去渡口看过几次,怏怏回来后,仍气定神闲,相信儿子定会在过事前赶回来。我爷爷这边,自收了萧家聘礼,也开始做准备。萧家的聘礼很重,金银首饰、绸缎面料之外,还有五百块光洋。奶奶趁还没入冬,就请人做被褥,缝衣服,置办各种嫁妆,入了腊月告知亲友,准备嫁女。
直到成亲那天,迎亲队伍已进了村,乐人吹吹打打,将阖村人都引到巷里看热闹,萧铭三才让媒人悄悄告诉我爷爷:新郎倌萧道成没有按时归来。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逼我爷爷将女儿嫁空房。他太了解我爷爷了,知道读书人好脸面,一言九鼎,不会反悔。他赌赢了,我爷爷听到这话,顿时愣住,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说:这不是嫁空房吗?我苦命的女儿呀!媒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说:也不算嫁空房,萧家公子正往回赶,路途遥远,怕是在哪儿耽搁了,说不定一两天就能回来。面对满院准备送女的亲朋好友,我爷爷只好隐忍不发。
闺房里,一群女人正叽叽喳喳,为姑姑净面。一个女人用五色棉线在姑姑仰起的脸上来回绞,等将那张白净的脸上所有的绒毛都绞完,姑姑好像变了个人,脸面光彩照人,再扑上底粉,打上胭脂,不等穿上嫁衣,戴上凤冠,已经是个美丽新娘了。那时候,姑姑的脸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尽管她还没有见过新郎,已经开始向往起出嫁后的美好生活。
由伴娘挽扶,姑姑头戴凤冠,身披霞衣,在热闹的鼓乐声中上了花轿,直到此时,她仍不知道要举行的是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
我爹参加了姐姐的婚礼。他比姐姐整整小一轮,12岁,姐姐出嫁时,他7岁。按黄河沿岸风俗,新娘弟弟属送亲童子,挑一副红绫缠绕的小扁担,一头是只放在篮子里的大公鸡,一头是同样用红绫包裹的酒壶,两样东西都起辟邪作用,寓意吉利久长,必须由新娘弟弟挑,外人不能沾手。我爹说他小时候贪玩,根本没有想为什么没有新郎迎亲。将两样东西挑到萧家后,一身轻松,挤到人群里,看姐姐拜堂。
姑姑从闺房被披上红盖头后,在乐人的吹吹打打中,等于包裹在一个喜庆世界中,眼前红彤彤,脑子里只剩下了嫁人。上轿后,她曾想掀开盖头,撩开轿帘,看看自己的新郎长什么样,刚有了念头,先红了脸,骂自己着什么急,等拜完堂,入了洞房,还怕看不到吗?她已沉浸在幸福中,根本没想到有什么异样。
拜堂时,姑姑已经知道她的新郎没有回来。萧家四合院里挤满了看稀罕的,村里人虽然听说过娶空房,毕竟见过的少。女人们七嘴八舌,可怜这个一过门就看不见男人的女子,姑姑早听在耳里。我们家父亲那一辈人,姑姑最年长,也最要强,但她到底没忍住眼泪,在红彤彤的盖头下,只听得鼓乐声更响了,接着是一阵鞭炮声,双响炮仗在空中爆开,姑姑的心炸碎了。我爹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看见姐姐盖头上的湿痕一点点洇开,慢慢扩大。
爹后来对我说,我真是少不更事啊,咋就不知道盖头下你姑姑早哭成了个泪人。
我问:没有新郎,怎么拜堂?
我爹说:萧铭三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他放着老规矩不用,自己想出了新法儿。
我问:按老规矩怎么拜。
我爹说:很简单,新娘一个人拜了天地高堂,就算是这家人了。
我问:萧家又有什么新法儿。
我爹说:萧铭三那人精,儿子不在,他让你姑父的堂弟,一个比我还小两岁的娃娃举着你姑父的相框,拜了天地,再拜他们夫妻,最后夫妻对拜。然后入洞房,将相框放到炕头,那娃娃就出来了,你姑姑走完了嫁空房的全部仪式,从此开始孤守空房。这一守,就是十几年。
初嫁当晚,本该洞房花烛,行合卺之礼的时候,姑姑独坐空房,红烛摇曳,帏帐轻扬,面对枕边相框中的人儿,泪水涟涟,不知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萧道成到底没有回来,在萧铭三夫妇的谎言中,姑姑度过了本该新婚燕尔的前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