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婆婆说:再不想办法,那人就死在咱家了。
萧陈氏翻出一张发黄的药方子,说,这兵荒马乱的,到哪去抓药?
姑姑说:去城里。
萧陈氏说:憨媳妇,蒲州城、韩阳镇都不能去,听说日本来了,正打蒲州城呢。韩阳镇也有日本。
婆媳二人束手无策时,姑姑想起了我爷爷严俊儒。正月初三回娘家,她给爹磕了头后,父女就再无话。她可怜自己,也可怜爹,自从出嫁第三年妈去世后,爹一天天见老,满头白发,牙也掉了几颗。可是,她仍不能原谅爹,每年正月初三回娘家,帮爹做完一桌菜,招待完亲戚,就回河湾村。今年,她和爹多坐了一会。爹说:成娃还没音信?她点点头。爹说:他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当年成娃爹也是在外面15年没有音信,最后不是回来了吗?姑姑说:我等,等他一辈子。爹说:苦了我女儿啊,爹对不起你。姑姑说:爹,你保重。
这时候,姑姑想爹了,日本来了,爹怎么样?她对婆婆说:要不,让我爹抓副药试试。
萧陈氏说:我怎么就忘了亲家会看病。又说:就给你爹说是我病了,发烧,让亲家抓副药,月村,可不敢让你爹知道这事,你爹人老派,知道咱家藏个大男人还了得。
姑姑去娘家不到三个时辰就回来了,她没有遵从婆婆的交代,不光将事情向爹说了,还将爹领到家里,亲手给那人诊治。
我爷爷见女儿破例回来,说是给婆婆抓药,神色却不对,说话也吞吞吐吐,几句话就将实情套出来。得知女儿从黄河滩里救上个人时,大惊失色,说:憨女子,什么大鸟,那是飞机,还有那人,是队伍上的人,开飞机的。
姑姑说:我知道,队伍上的人就不救吗?
爷爷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女儿心地善良,怎能见死不救。
我爷爷说这话时,感到一股豪情从心底往上蹿,又对姑姑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救了队伍上的人,也算为国家出了份力,你爹岂能袖手旁观。
我家祖传的严记膏药远近闻名。当年老祖宗研制出膏药秘方时,立下个奇怪规矩:传媳不传子。就是说,只传给过门长媳,不传给儿子,长媳十年内不生育,或者没有生下儿子,则传次媳。理由是男人应以大事为先,卖膏药毕竟是雕虫小技,江湖郎中才干的事,女人做就足够了。当年,奶奶就是生下我父亲后,才由曾祖母将秘方传给她。奶奶故去了,爹当时还没有成亲,药方装在一个红木匣子里,供奉在祖先牌位前,无人可传。好在制膏药对爷爷不是什么难事,奶奶故去后,有人来求,爷爷做过几帖还没用完,如今救人事急,全部带上,又带了几味草药,和姑姑匆忙赶往河湾村。
看到亲家登门,萧陈氏明白事情再包不住,瞪姑姑一眼。说:这么个大男人放在家里,半死不活,快把人愁死了。
爷爷说:亲家母积德行善,我枉为读书人,还不如亲家母一介女流。
萧陈氏说:可惜那么好一男儿,眼看就没命了,亲家赶紧给看看。
到西跨院上房见到罗春霆,爷爷先赞叹:好一条彪形大汉、英俊儿郎。
闭目把完脉,又叹一声,责怪:怎么能把人烧成这样。伤口定然化脓腐烂,我若不来,这人就完了。
萧陈氏问:这么说还有救?
爷爷说:那要看他的造化,我家严氏膏药,专治踢打损伤,拔除脓血最有奇效。依此人状况,若三天内高烧不退,以后脑子怕有损伤,即便治好,也是个废人了。
姑姑问:怎么办?
爷爷说:他是打日本的英雄,我已老朽,虽不能像他一样疆场杀敌,尽力照料却是分内之事,可眼下兵荒马乱,日人为虐,药物短缺,不便进城采买,一旦走漏消息,且不说萧严两家会有杀身之祸,他肯定也会落入日人之手。至于用了严氏膏药能不能好,吃了我开的草药有没有收效,只有求老天保佑了。
爷爷将带来的草药亲手熬好一副,给姑姑示范,交代先放哪几味,怎样用火,一天服几次。趁天还没黑,骑毛驴回月村了。
以后几天,萧陈氏和姑姑换膏药熬草药,不敢有一丝懈怠。第二天,爷爷又来过一次,罗春霆高烧不退,仍在昏迷中。第三天,爷爷再来看,望着不省人事的罗春霆,叹一口气,说:这人算是毁了,可惜堂堂八尺儿郎,以后即便四肢保全,也是个废人,看来,严记膏药只能哄哄草民而已,一到要紧关头,竟这么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