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从探监室走了出来,迈着蹒跚的步伐,通过三道封锁的铁门。往日里,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待遇,未踏足过的禁地。铁门外是另一番世界,隔着栅栏,似乎还能嗅到自由和新鲜的空气。一个小时前,他渴望再次嗅触到铁门外的世界。但是现在他感觉到双腿发软,膝盖不受控制地打颤,他不得不用右臂撑在冰冷刺骨的墙壁上,喉管里发出野兽临死前的呼噜声,孱弱的心脏像是要立刻停止跳动,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年龄已经到了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看管的催促,几乎是以习惯的力量撑着自己回到生活了二十年的五号班房。而后坐在了嘎吱作响的弹簧床上,等待着死神不再眷顾自己。
三天后,他本可以刑满释放,却选择永远留在那间小天地里。他的脚下垫起了一摞厚厚的书籍,最上面的一本是有些破旧泛黄的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他颤巍巍地把脚踏在了上面,灰白色的脚踝有些浮肿,布满了霉斑一样的黑点,扩展着它的领地,占据了整个脚面。他呆立在上面,看到窗外布满铁丝网的围墙上的岗哨里徘徊着端着钢枪的哨兵,监视着脚下放风的犯人,就像牧羊人看管自家的羊群一般。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空间,房间里的布置和往常一样整洁,很明显,他并没有想要离开这里的打算。在摊开的书桌上,一本磨损严重的旧书,上面密密麻麻地做了很多笔记,看得出来他学习得很认真,就像喜欢听她朗读一样。还有那台黑色的播放器,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陪伴了他无数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仍然能想起第一次收到它的那个午后,他颇感意外,因为除了刚入狱时有过十五分钟的探视(她来过,但并没有出现,他一个人在探监室坐了十五分钟)之外,没有人来看过他。他揿了一下那红色的按钮,熟悉的音色如同电流贯入耳膜激荡着脑神经,他几乎是在同时,颤抖着手指,暂停了她的朗读,唇间的髭须因情绪的慌张而止不住地抖动。他用手掌不停地抚摸着黑洞洞的网眼,指肚摩挲着红色的按钮,又重新揿了下去,直到那熟悉的声音进入遥远的梦境里。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熟悉的朗读声:为了让你听见我的话,有时候变得纤细。微风,吹起鳝鱼的冰裂,仙湖,陶醉的青瓷,在我的手中柔软得如同你的肌肤……
随后,伴随着那阵眩晕感的消失,他再也没有一丝遗憾地闭上了眼睑,回到了那片金黄色的麦田中。
在他的遗物里,有很多按次序做好标记的磁带,整齐地码放在临窗的木匣里。监狱长把她带进了他的房间,狭小逼仄的空间里一尘不染,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他还是要干干静静地不带一丝尘杂。四处的墙壁上贴满了便笺,上面的字迹不算工整,但笔力遒劲,想象得到他应该写得很吃力。她在右侧墙壁的醒目处看到了这样的一张便笺,于是开始读起来:我的生活很单调。我捕鸡,人捕我。所有的鸡长得都很像,所有的人也都长得很像。如果你驯养了我,我的生命就会充满阳光。我会认得你的脚步声,它跟别人的都不一样。别人的脚步声,只会让我钻进地洞。你的脚步声呼唤我从地洞里钻出来,就像一阵音乐。还有,你看!看见那边的麦田了吗?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是无用的。麦田不会让我想起任何东西,这让人难过!可是,你有一头金发。所以,等你驯养了我,那会非常美妙!金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会爱上风吹麦浪的声音,请驯养我吧。
“他在这里学会了写字,监狱里。”看管苦笑,“一个犯人而已。”
有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时,她才发觉这已经是现实。泪水溢出了她的指缝,簌簌地滴落在膝盖上,有滚烫的触觉通过皮肤直抵到心底的那片温软。她把头埋在胸前,竭力地控制着情绪,肩膀不停地战栗着,时间像蜗牛的爬痕滞留在她额前的发丝里。在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在那几缕阳光里,浮动着上下翻飞的尘粒,奇诡多变,变幻莫测。她想象着他在这片逼仄的空间里,收听她录在磁盘上的朗读。他一定很惊奇,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这样关心他,就好像抓住了一棵稻草,救命的稻草,支撑他活下去的稻草。她始终说服不了自己去忘记他,这种想法是在生活彻底击垮她之后,而愈加强烈。原来,她无数次地在睡梦中被惊醒,醒来后想到的那个人却只有他。
她不想再欺骗自己,选择了继续为他朗读。似乎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平复心底的波澜。
她把录好的那盘磁带寄了出去,之后的日子里她完全沉浸在朗读的疯狂中,书房里摆满了下不去脚的书籍,她认真地标注着磁带的先后次序,用醒目的红点提醒他正确的播放方式。她记得第一盘磁带上录的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之后就记不清楚录了多少,或者录了谁的书,雪莱的?海明威的?又或者是马尔克斯。因为书桌上的磁带已经快累积到她肩膀的位置。她一次次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像是在赎罪,只是读的文字不一样。
或许她想这样永远地读下去,直到她收到他的来信。他在寄回的信封上这样写道:你已经驯服了我,小王子。带我走吧。字体很稚嫩,但却工整有力。
在安排好儿子的午饭后,她还是决定要见他一面。二十年了,被时间冲刷的记忆只剩下了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和他沉浸在书中情节的模样。除此之外,已一无所知。他背坐在探监室的银白色座椅上,腰背有些佝偻,珍珠色的头发拢至脑后,垂落在肩膀上。她径直走向了他的对面,坐下后才敢直视他。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清澈了,甚至有些浑浊和惨白。他的额头上爬满了蜈蚣一样的皱纹,核桃壳般的褶皱耷拉在脸颊上,轮状凸起的眼袋松垮垮地垂在鼻翼的两侧。时间仿佛凝固了,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仔细地辨别着对方的变化。
“我们又见面了”他说,“谢谢你来看我。”
他把手放在了桌面上,伸到她的跟前,褐色的手背干枯得像一把槁木。她迟疑着抬起了手臂,在那只手掌上停留了三秒钟,仅三秒,又立刻撤了回去,神情慌张地把手放进了口袋,继而又抽了出来,不知所措,尴尬地对他笑了笑,眼神游离到窗外的哨兵身上。她感觉到行将就木的他黯然神伤,那团火热的东西突然跌落到无底的深渊,湮没了下去。他很失望地抽回了那块“槁木”,挺了挺腰板,很识趣地干咳了两声,像是在告别。
“我有个朋友在图书馆工作,如果你需要的话。”她说,“我可以介绍你过去,当你出狱后。”
她重新看向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和她对视,而是把头埋在了胸前,弓成了虾米状,看不清楚他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里在想着什么。在离开的最后一刻,他始终没有把目光再次投向她。
“我想你找到了自己的玫瑰花。”他说,“保护好它吧。”
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给她的祝福,而后离开了探监室,就像上一次的不辞而别。
二
那座麦田里的木制小屋时常出现在她的梦境里。窗外有风吹麦浪的声响,戴着黑色爵士帽的稻草人,摆动着长长的水袖,向四处飘散。他偃卧在床上,头枕在她的双腿间,闭着眼睛听她朗诵着书上的文字。有阳光透过窗棂投射在他的脸上,她用指肚摩挲着他面颊上金色的茸毛,一脸的爱意。而当她汗水涔涔地醒来时,通常是被身旁丈夫的鼾声夺走了继续睡眠的权利,而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就寝。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失眠醒来后,手持一本书,坐在阳台上小声地诵读着,期待着他滚热的眼泪,溢出眼角,滴落在她的腿上。只是窗外黑麻麻的天色代替了那一片金黄的麦田,黑夜像是永远地吞噬了整个宇宙,重现黎明的机会要等到很久很久。
她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参加了那场正义的审判。准确地说,是陪做律师的朋友顾而来的。顾的毕业课题选择了法律和道德的论述。那时,她和顾还没有结婚,在正常人的眼里,顾的确很优秀,家庭成分清楚,父母都是高干。她在努力寻找着最终和他生活在一起的相同点,顾应该更像她的家人,她甚至看不惯他高高在上的姿态,像一个指挥家一样在她的脑袋里灌输着自以为是的价值观,自感所有人都是他的附庸。顾的追求从来都不是用爱的语言来表达,而是用很奇怪的东西。作为一个同床异梦的两个世界中的敌对个体,顾向她提供的竟然仅限于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是等同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她不停地思索着这样的一个问题,却还是得出了同样的结论:那真是太糟糕了。
唯一像水泥一样把他们黏合在一起的,却是爱情这种既不可能,又反复无常的东西,如果它果真存在的话。
“如果我是法官。”顾说,“我会给他们一个痛快,像这种汉奸。”
顾用他自认为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来满足他想象中的决定。“这关乎正义。”顾又补充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已经变得很惊讶。如果顾能考虑到她的感受,一定会发现她的眼睛里多了一种叫做柔情的东西。她看到他和法官对立而坐,背对着她,但是那熟悉的背影却能让她立刻从记忆中抽离出清晰的形象来,只是再也无法和眼前的这个罪犯联系在一起。坐席上的看客们开始起哄,像茶壶里的热水滚烫起来。“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滚烫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义愤填膺的口号,像升空的炮弹轰的一声在大厅的上空炸裂开来。所有人都感觉到自己变成了手持权杖和天平的正义之神。更有甚者,企图越过障碍,用拳脚在他们身上泄愤。她看到了五名和他一样穿着黄色囚服的犯人,把头埋进了胸前的衣领里,羞愧地无地自容。顾和情绪激动的群众被庄严的法槌声震慑了下来,愤愤不平地用拳头捶打着大腿,口中振振有词。他没有和其他罪犯一样表现得像被欺凌的猫,而是转过头来惊恐地看着情绪激动的群众,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她看到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继而又晦暗了下去。
“xxx年的九月三号,你六人在麦荡区囚禁放火杀害我抗战爱国青年剧团成员,现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可有狡辩?”
他被选出来作为罪犯代表,从桌椅上站立了起来,被警察架着双臂,拖着脚镣走向了听审台。
“我只是看守,这是我的职业。我并没有想过要杀他们。”
“那你为什么不放他们走?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道理你不懂吗?”
“我不去做,还是会有人去看管他们的,至少我没有虐待他们。”
“对,你是没有虐待他们,而是整夜让他们给你朗读,满足自己的私欲。”
“那是我请求他们的,我没有强迫任何人为我朗读。”
“但是,你签署过放火杀害他们的文件,不是吗?这是证据,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随后,法警递上来那份边角被蠹虫侵蚀得有些脱落的文件,上面布满了黄色的虫孔,斑斑点点的污渍。
“对,就是他,他是主谋。是签署文件,杀害爱国青年的罪人。”身旁的五个罪犯异口同声地大声喊道,眼神却有些躲躲闪闪,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显得有些不可理解,目光游离在那几人的身上,又转向威严的法官,愤怒的群众,最后落在了面前的地板上。
“拿笔纸。”法官说,“验明笔迹。”
那张白纸和笔身微微泛蓝的钢笔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僵在了那里。
她似乎发现了他的秘密,一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向她求证过出现错误的地方,即使她故意在某些地方读错了几个字,把《堂吉诃德》读成了唐吉可德,把《番石榴飘香》读成了潘石榴飘香,他认真地翻阅着书中的星辰、雪落、花朵等梦幻空境的图画,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把《抵岸》读成了彼岸。他也没有对她的错误有过纠正。二是在他们共同度过的岁月里,他不曾动过笔,也从未主动拿起床头边的书籍来读,甚至在某次吃饭的时候,她示意递过来的菜单让他点餐,而他神情慌张地敷衍着说道:和你的一样吧。她看到他擎着反过来的菜单,以同样的姿势放在了桌面上,嘴角不失尴尬地对她笑了笑。
“我会把他写进我的论文里。”顾说,“作为一个典型的反面案例来批判。”
她乜了一眼身旁的顾,顾的胸口因气愤的正义感而不停地战栗着,鼻孔里呼着粗气。她躬下腰来,五指交叉抵在额头上,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茫然不知身后的她正在忍受着道德和心理的双重折磨。她曾经是那些爱国青年剧团中的一员,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剧团中的情况。她和那些同学曾朝夕相处,为着青年时期的理想和保家卫国的夙愿,他们用自学的知识在战场的后方垒筑高台,抛洒汗水,激励民众奋勇御敌,而那些朝气蓬勃的花儿最终湮没在熊熊大火之中。她想到那赤红的火苗蹿上了半空中,贪婪的火舌舔舐着漆黑的夜空,发出了野兽一般的哀嚎,随着风向的改变似乎想要吞噬掉整个麦浪。等她从麦田的木屋赶回剧场时,只剩下化成了一片黑黢黢的冒着烟的灰烬。在泪眼婆娑的视线中,她看到烟雾迷蒙的剧场上空是扮演劳拉的米梅自信地朗诵着英文台词,挥舞着手臂在向她打招呼;她看到扮演指导员的雄姿英发的阿丰指点着地图上的战局,把胜利的红旗插上了制高点;她看到敬爱的老师们耐心地指导他们在舞台上情感表达方法的不足……
她没有想过这一切的一切会是和他有关,纵使他并不认识字,也不会写字。她在道德上无法原谅他,在心理上也无法接受。
“不用验明笔迹了。”他说,“是我签的字。”
如同晴天霹雳的回答彻底击碎了她所有的猜疑,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空气,犹如在水中快要被溺亡过去。一时间法庭里又沸腾了,群众像是听到了法官对死囚犯的宣判,他们则是执行判决的刽子手,恨不得亲自动手。“什么是法律?”顾说,“他们不配拥有法律,我们的道德就是他们的法律。”
三
麦荡的城区有一座电影院,坐落在店铺林立,商贾川流的十字街口。街市口的昌东山西面馆坐满了天南海北的食客,雾气弥漫的后厨里光着脑袋的昌东扛着一块白花花的面团,熟练地把面片削进滚烫的铁锅里。当街阿红的那一爿布艺店里,挂满了花色鲜亮,价目不等的旗袍,但似乎少有人问津,只有偶尔撑着洋伞的女人徘徊在店门口。刘老瞎的摊位前挤满了蓬头垢面的孩童,他们摇晃着算命先生的铃铛,把玩着风水预测的罗盘。刘老瞎并没有聒噪,而是口若悬河地开口道:吉凶祸福天命知,神魂预测避凶险。日长梦多,烦恐脚下留神。
每天的下班或者执行完任务后,他都会来到街市口的路边摊点上一碗豆腐西施香辣酥口的米豆腐,舀上一勺火红鲜亮的上面飘着一层白色芝麻粒的秘制辣酱,捏上一撮绿莹莹的五六月份出的山葱花,那是他进入电影院之前,雷打不动的惯例。虽然战乱的侵扰使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在所有的空闲时间里他都会待在电影院。自从因战乱被破坏掉轨道的火车停运之后,他也就失去了工作。战乱之前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乘务员,他喜欢在火车上工作,看着月台上忙忙碌碌的人群,送走一车又一车的乘客,他觉得自己还活着,还在为躯体内跳动的心脏而庆幸。这让他想起了《中央车站》里的朵拉,在车站里写信谋生,直到遇见了漂泊在那里的小男孩约书亚,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同时抓住了两人的臂膀。
他喜欢在光线暗淡的电影院里。被周围的黑暗包围,远离了白日的烦扰,窥探荧幕上的麦荡之外的世界,沉浸在光和影制造的迷幻天地。当那道飞舞着尘粒的绚丽的光束投射在雪白的荧幕上时,他感觉到生命的血液重新注入了他的体内,瞬时间,血脉偾张,似有无尽的力量支撑他期待下一个世纪的到来。那晚,他看到火车上的旭仔永远倒在了那列归途的列车上。车窗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棕榈叶,有一只无脚鸟盘旋在满眼碧绿的棕榈叶上空,孤寂地哀嚎着。在那颗子弹还没有射进旭仔的胸膛之前,他对身边的人说,我听别人说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就这样一直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中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下地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旭仔把燃尽了的烟蒂弹出了窗外,靠在座位上睡着了。空旷的影院上空飘来了悠悠的歌声:人生,总是聚散匆匆。白天淡淡相逢,夜里轻轻相拥。我的心是寂寞是孤寂,我的爱是迷茫无所寄。黑夜中,寻觅一些感动,不知何去何从,不知何去何从……
曲终人散。罢了,电影院里已阒无一人。
他在回家遇到她之前,是淋着雨小跑着穿过了街口的商铺,又险些被豆腐西施摊点儿上的马扎绊了个踉跄。他在电影院忘记了时间,忽略了天气的变化,直到在木屋的台阶上发现了皮肤滚烫,浑身战栗的她。她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黏贴在额头和太阳穴的两侧,嘴唇青紫,身旁放着一只沉甸甸的黑色皮箱,一袭古铜色的旗袍,藕白的双臂交叉着蜷缩在胸前,肩上的坤包已跌落在脚下,沾染了黑褐色的泥土。他迅速把她搀扶进了屋里,为她裹上了御寒的披毯,在壁炉里生了火,凭着记忆中母亲的模样,煎了一碗姜汤。可是她并没有醒来,牙齿不停地上下打颤,脑袋不自觉地打着摆,意识有些混乱,口中喃喃自语。屋外的雷声开始在天空中作乱,轰隆隆地响个没完,趁着闪电一瞬间的光亮,他看到稻草人的爵士帽被打翻在麦田里,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无助地垂下了长长的水袖。那一晚,他不知醒来了多少次,或许只有在雷雨夜他才会想起母亲。无数次雷雨天的夏夜,他惊恐地躲避在母亲的怀里,像极了落难鸟巢中的幼雏。他把她拥在怀里的时候,还能感受到她身体肌肉的颤抖,后来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甚至在他的耳边响起了她微微的酣睡声。他终于舒了一口气,在雷声渐息的黎明才有了些许的倦意。
“你没有想过我是坏人吗?”她说,“还敢这样善良。”她放下了手中的书,合盖在腿上,封面上的名字叫《霍乱时期的爱情》,眼睛带着笑问他。他盘着双腿坐在她的对面,双手托着下巴,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惊扰了思绪。“坏人?”他伸了伸懒腰说。“我觉得你需要帮助,而我正好有一间可以避雨的木屋,我们可以同时拥有它,不是吗?”他像一只温顺的猫一样,爬过中间的距离,滚倒在床上,头枕在了她的腿上。“开始吧。”他说。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熟悉的音色在脑海里建筑成想象中的世界。她笑着重新打开了那本书,一只手抚在他的额头上,浓密的乌发从她的指间滑过。她开始朗读起来:在两人感情最好的时期,弗罗伦蒂诺·阿里萨曾问自己,究竟哪一种状态爱情,是床上的颠鸾倒凤,还是星期日下午的平静。萨拉·诺列加用一个简单的结论让他平静下来,那就是:凡赤身裸体干的事都是爱。她说,灵魂之爱在腰部以上,肉体之爱在腰部以下。萨拉·诺列加觉得这个结论很好,可以用来写一首关于貌合神离的爱情的诗。
“你觉得乌尔比诺医生和费尔明娜·达萨的爱情呢?”他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认真地问她。“可以这样解释吧。”她说,而后哗啦啦地翻起书页来。“在这里。”她说,朗读起来:他们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能不顾谁,否则他们一刻也活不下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对这种感情越来越不理解,无论是他还是她,都说不清这种互相依赖是建立在爱情还是舒适的基础上。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两个人都不愿意去寻找答案……
她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在窗外阳光的照射下,如星芒般耀眼。他在那道一翕一张的罅隙中,看到她细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了两道扇形的阴影,随着呼吸如蝶羽一样在轻轻颤动。他在进入梦境中的想象世界时,最后瞥见的是她那两片月牙似的点绛唇瓣并拢在一起,像画家笔下勾勒出来的优美弧线,平添了几分平和与生动。
她最后一次徘徊在空荡荡的木屋里时,甚至还能感受到他残存在空气中的温存。有那么一刻钟,她仿佛还能看到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对自己说:开始吧,今天要去看望谁呢?他在最后离开时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好像他从未来过这个世界。她推开了门窗,以便让外面的空气替换掉他还滞留在屋内的想象。她看到金黄色的麦田中翻滚着波涛汹涌的麦浪,饱满的麦穗相互碰撞着发出簌簌的声响,似高山中诡谲壮丽的云海一般。她张开双臂走进了那片云海中,阳光慵懒地打在她的身上,风抚过她的两颊,她的手掌感觉到毛茸茸的麦芒,鼻尖上涔出了滴滴汗液,这让她不由得陷入了无限的谵妄中,眼前的他不断地出现在那片麦田中,她朗读着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我将来要当一名麦田里的守望者,有那么一群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玩,几千几万个孩子,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就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想要往悬崖边来,我就把他们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是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往哪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是做这样的事,我只想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有风呼啸着掠过她的耳边,金黄色的麦浪一层一层地向她涌来,她开始手舞足蹈起来,陷入了一种迷狂的状态,而后扑倒在那片金色中。
她再一次遇见他,就是他接受审判的那一天。
四
她所不了解的是,在那个时代里,他也是被洪流裹挟着滚进了泥沙之中的。
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相同的天空下却时常下雨,软绵绵的细雨滴落在人的脖颈上、脸颊上,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路旁青草的清香,那些裤管沾满了泥土的逃难者难以注意到这些细节,路途的疲惫和颠簸占据了他们的大脑,身体不受控制地只想一头栽倒在温软的床榻上。在这个避难的队伍中,有老师有学生,还有艰苦求生的命运、不可知的未来。一路南下。尽管如此,那高昂的口号还是表明了他们铮铮傲骨:没有足够的粮食,请拿我们的鲜血去,没有热情的安慰,请拿我们的热血去。热血是我们唯一的剩余,你们的血已经浇遍了整个大地,也该让我的血,来注入你的身体。自由的大地是应该用血来灌溉的,你我,谁都不曾忘记。她看到挑着行李箱的行人,手臂间挽着孱弱的妻儿,有运送官兵的大卡车从跟前突突地碾过脚下湿软的泥土,留下了一阵乌黑的尾气。
生活的艰辛并没有使他们那些身系国家的青年忘记肩膀上的重担。她仍然记得那些艰苦求生的日子里对知识的渴求。那一晚的雨水似乎永远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像是被捅破了天一般,雨水噼里啪啦地拍打在锌皮屋顶上。屋内的空气有些燥热,身上的衬衫汗涔涔地贴在后背上,屋内并没有人开口说话,但是屋顶上的声响像是有万人开会的现场,声若雷鸣。老师们一次次地提高声量,同学们仍然只看到老师一张一合的嘴角,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不时地可以感受到雨夜中周围有怪兽般的轰响,而后像闪电一样的光亮从窗外刺了进来,身下的桌椅开始颤抖。老师索性在黑板上写上了四个字:静坐听雨,然后坐了下来,肩头的衬衫已被雨水淋湿了半截,他们互相鼓励着,眼神恬淡从容,果断坚毅。不知是谁起了开头,那澎湃激昂的回响便逐渐掩盖了肆意宣泄的雨势。
我听见回响,来自山谷和心间
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
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
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
我相信自己
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败
妖冶如火
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
乐此不疲
……
雨声似乎小了很多,但那些夏日之花仍然没有停息。
那盒桃花酥跌落在青石板上时,又被混乱的人群踩蹋成了齑粉。他仿佛看到她的笑脸瞬间凝固在那齑粉上,然后那双锃亮的军靴毫无预兆地踹在了他的面门上,而后像一只被随意丢弃的猫狗一样扔进了拥挤漆黑的卡车里。一路颠簸着,胃中犹如翻江倒海般泛滥,混合着刺鼻的胃液直冲到嗓门。他被难以忍受的颠簸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只觉得身旁有相同的几个人也在车厢内哀嚎,他透过浑浊的泪液和被风吹开帆布棚的一角,看到麦荡的灯火渐渐远离了卡车,路旁的桦树三米并作五米地向卡车前进的反方向退去,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和她告别。终于在一阵急刹车后,卡车上的人被慌乱急促的催促声赶了下去,而后他们被一股脑地塞进了一间带有障子的木制房屋里。但是他发现他听不懂那些人讲的话,也不是她朗读的那些书上的语言。这些事情发生在他们相爱后的一个月前,而她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不辞而别的原因。
那场毁灭性的大火发生之前,她和同学们在剧场刚刚结束了一场成功的演出。那场演出不仅为灾区募捐了很多生存物资,更让她庆幸的是,带动了有良知和责任感的国人振臂高呼,投身到抗战之中。剧中的她满含热泪拉着那名军官的手,动情的模样让人怜惜。在她那声泪俱下的控诉中,揭露和鞭笞着侵略者的丑陋行径,她缅怀着为国捐躯的哥哥,把期望寄托于和哥哥同样壮实勇敢的军官身上,多次表示要以木兰为榜样,立志从军,报效国家。她看到台下的观众情绪高涨,热泪盈眶,只见一位身着西服的青年从座位上站立了起来,高呼着救国的口号。几乎是同时,观众纷纷起立,激昂的口号回响在那个不大的剧场内的每一个角落。她和同学们谢幕而退,那一晚,她渴望和他分享这一令人欣悦的消息,而想不到那盒桃花酥再也没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成了杀人犯,令人唾弃的汉奸。或许他永远也寻找不到答案,他被逼迫着成为了俘虏营的看守,更为可笑的是,他自己恐怕还是俘虏。在无数个雷雨的夜里,他的耳边总能响起她的声音,亲切的呢喃,像一只被驯养的猫一样倒在他的怀里。那片金黄的麦田每晚都会在他的脑海中出现,麦田前的木屋就在他的跟前,却再也推不开,只有孤零零的稻草人守卫着它的家园。他在极度恐惧中请求别人为他朗读,可是没有人能够代替她,那种心悸的阴影挥之不去。
他想再次见到她,哪怕是告别。不幸的是,等来的却是失望。在离刑满释放的三天前,他带着无尽的遗憾,独身一人回到了那片金黄色的麦田中。
很多年后,她带着成长在单亲家庭的儿子来到了一座长满苔藓的墓碑前,她说:想听一个故事吗?儿子懵懂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