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故事是母亲讲来的。
故事发生在民国年间的一九四七年。母亲言之凿凿,我从姑妄听之,到深信不疑。
我外婆家是槐店镇之西大王楼的。樱桃是外婆家的邻居老张家的儿媳妇,娘家是今北城办事处兀术营的。兀术营与大王楼南北一线,中间隔着焦柳营、苏楼几个村子,是亲戚连着亲戚。
樱桃长得俊,人见人夸。刚过门的那一阵儿,樱桃经常一个人走着回娘家。有一次,她突然变得疯疯癫癫的,嘴里不停地喊道:“俺爹不该杀我啊,我才十二岁啊!”
那时,乡里人把这种现象叫做“撞见了鬼”或者“鬼附了身”,破解的办法有两种,若是大户人家,就请一个道士或者和尚,总之是有些法力的,念念咒语,再对着患者的头顶挥一下拂尘,或者拿一把剑把患者的头发割下一缕,或者在患者身上淋几滴水——当然,这水不是寻常的水。如此这般,病人或许就好起来了。
请一个道士或和尚,得破费些银子。没钱的人家只好采取下面这种方式:用一根白蜡条(粗一点的荆条)或者杨条子,狠狠地抽打患者,把附在他身上的鬼赶走。
大概鬼也怕疼。
2
樱桃的婆家对她采取的就是后一种办法。可是,樱桃第二次从娘家回来的时候,又是如此。男人捞石,一边用白蜡条抽她,一边问:“你叫个啥?是哪里的?”
“我是焦柳营的。我叫明理。俺爹大名叫柳丙山,小名叫咯噔。”樱桃替鬼回答说。
众人一听,忽然明白了。原来,不久前焦柳营发生了一件令人感到蹊跷的杀人事件。
经过是这样的:村里有一家地主,姓柳,人称老干叔或老干爷,是个良善之人,平时待人接物十分厚道。有一天早上,女人去灶屋里做饭,突然,眼前的一幕把她吓得目瞪口呆:案板上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的尸体。
一个村子的人都被惊动了。大家认识这孩子,他不是别人,正是明理。
3
孩子的母亲呼天抢地。柳咯噔呢,又是拿刀,又是掂掀,非要跟柳老干拼命不行。
“俺夜(昨天)上午就发现明理不见了,找了一下午,谁知道被恁害死了。恁得给俺孩子抵命!”咯噔被众人拽住了胳膊,但仍喘着粗气说。
“我们两家虽然有过节,我总不至于杀一个孩子吧?!”柳老干苦楚着脸说,“何况,我即便想杀你家孩子,也不会把他弄到自己家里杀啊?”
“是啊,谁会杀了人,还不把尸体弄出去啊?”
那时,天高皇帝远的,没有狄仁杰,没有包拯,也没有像宋慈这样明察秋毫的人物,大家只觉得蹊跷,却不能说出一个子丑寅卯来。更主要的,谁也不会怀疑柳咯噔。除此,就无从解释了。经人说合,事情私了。作为赔偿,柳咯噔得到了五亩地。
4
人命关天,这话不一定对,要不然就没有下面这句话了: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啊。民不告,官不究。何况县太爷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忙着呢。
焦柳营杀人事件着实轰动一时,十里八村的人无不知晓,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也逐渐被人忘却了。谁曾想,一个正值花季的少年,突然被人夺去了生命,他的灵魂却不甘于沉寂呢。
樱桃的男人捞石,带上樱桃,还有一门子五六个年轻小伙子,找到了柳咯噔,要讨个说法。
柳咯噔的街坊邻居也来了——好奇是人普遍的天性,何况不是农忙的时候,无聊的人总是太多。
众目睽睽之下,捞石把樱桃推到柳咯噔前面。
这一次,樱桃没有挨打。否则,无法对证。
5
“你叫啥?”捞石问。
“我叫明理。”樱桃答,声音像一个男孩子。
“你爹叫啥?”
“我爹叫咯噔。”
“是谁害死的你?”
“是我爹。”
“咋害的?”
“那一天落了黑,俺爹说,咱去藏老木(一种过去孩子完的游戏),把我哄到老干爷家里,谁知道他把我摁到人家案板上,开始拿刀扎我。我才十二岁啊,就这样害死了我。”
“咯噔,这可是真的?!”捞石怒气冲冲地指着柳咯噔的鼻子问。
柳咯噔没有回答,在一片嘘声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6
柳咯噔的女人一开始傻傻地听着,半信半疑的,见男人往地上一跪,如梦方醒,一边用拳头在后面捶打他,一边嚎啕大哭:“虎毒不食子啊,你不是人啊,连自己的孩子都害,呜呜,你还我的明理,你还我的明理——”
“老少爷们,恁都听见了,咯噔为了讹我,连自己的孩子都害。如今真相大白,五亩地还是我的,一个粮食籽他也不能要。”仇家柳老干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拨开众人,指点着柳咯噔说。
“先叫俺的事说好。”捞石说,“明理,怨有头,债有主,谁害死的你,你找谁。现在,你爹已承认了,你就缠你爹。要他死还是要他活,俺不管。俺到你坟上烧个纸,从此不许再纠缠俺家樱桃了。”
7
聪明不等于智慧,或者说,看似聪明其实是缺少智慧。妄想不劳而获者,图财害命者,无事生非者,却往往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世界上三分之一的热闹,就是这种人鼓捣出来的。
柳咯噔就属于看似聪明的人,他给自己的儿子取个“明理”的名字,却一点也不明理。且他付出的成本也太高:为图人家的财,竟先害自己的命。
柳咯噔在樱桃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很快明白,一切都掩盖不住了。
没多久,邻居发现,他家已人去室空。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樱桃呢,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鬼来附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