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三十年代初的北京城,有些繁华,也有些萧落。那年初春18岁的文姬从怡院来到金府,也是喜忧掺半。
穿上绿丫递过来的月白色碎花旗袍,文姬坐在镜前整理着黑黑的发髻,绿丫在身后说,三太太,你真美!
绿丫说得很由衷,文姬回过头看了她一下,浅浅一笑。老爷金龙进来,绿丫叫了一声“老爷”就退了出去。
文姬起身,金龙抚了一下她白嫩的前臂:大喜的日子应穿得艳一点,不过也不错!文姬稍一侧身,老爷,我去向二太太请安。金龙眉头微蹙了一下,挥了挥瘦长的手。
跨出门槛时文姬磕了一下,走过厢房间的回廊,来到东边二太太的住处,清晨的庭院里很静,文姬不由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这时她看到一个男人,从二太太的住所里出来了,文姬认出那是金家总管,金龙同父异母的弟弟金虎。正想闪在一边时,金虎发现了文姬,他朝文姬走了过来。
文姬忙上前招呼,金虎就呵呵笑着,很随意地拉起文姬的手:你也找卓君呀,过得还习惯吧?有什么不方便的就说。文姬笑着点点头,欲挣脱金虎的手,金虎稍加了一点力,文姬的脸便沉下来。
东院的红丫闻声出来,金虎就转了一个方向离去,临走时说,什么时侯再唱上一堂《玉堂春》吧。
文姬由红丫引着进去,二太太卓君穿着淡粉的睡袍,斜躺在烟塌上抽着烟,看到文姬进来就招呼她坐下来。
诡异而淡淡的烟雾有点呛人的香,文姬不由咳了一下,二太太卓君烟雾后迷漓的眼微睁了一下:不习惯吧,这可是好东西,比男人都好。
文姬的脸不由红起来,卓君便笑了。文姬觉得二太太是个别有风情的女人,颓废而艳丽。
卓君放下烟杆,递过一杯茶给文姬,文姬起身接住,卓君打量了一下亭亭玉立的文姬,不由轻叹:果真是嫩得水一样的人儿。
卓君挨着文姬坐下,我身体不好,大太太去世得早,我知道你是个纯清的人儿,托金虎把你从怡院赎出,只希望你侍侯好老爷。
文姬点点头,心想,这金府的光景也许比怡院要强些吧。
02
金府的时光似乎比任何地方的时光流得都慢,当夜色姗姗而来,文姬就有一种莫名的慌乱,可一连几天金老爷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并不留宿,文姬最初的紧张里便渗进一丝淡淡的失落,转而一想,也乐个自在。
自金虎在怡院见过艺色俱佳的文姬一面,他就对她念念不忘。无奈文姬誓死坚持卖艺,为了自已的心愿也为了了卓君的心愿,金虎暗中耍出一切地痞手腕,使文姬如绝处缝生般到了金府。
金府的太老爷为金家留下了一些家业,倘大的金家由金龙和金虎兄弟俩打理,金龙负责外面的业务,金虎总管内务。金龙迷恋生意场合上的风烟,常半月一月地外出。
说实在话,文姬在怡院被金虎所指使的一伙地痞,逼得有种走投无路的感觉,能来到金府文姬只认是命,对年近五十的金龙虽无好感也并无厌恶之意,他清清瘦瘦,自有一般商家所没有的儒雅。
二太太卓君身体一直不好,曾想把东院的一个丫头纳为金老爷做妾,可金龙一直兴趣不太。直至遇到了文姬。他满意文姬的美貌和才艺,进门的第七天正是金老爷五十岁的生日,在二太太的授意下,文姬唱起了金老爷爱听的《玉堂春》。文姬扮演苏三的唱腔非常清丽婉约。那晚文姬回房正想就寝,金老爷进来了,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文姬反而不自在起来。
文姬不知,表面清秀儒雅的金龙,自十年前一次外伤后,他就做不了真正的男人,好强和自卑使他走向另一个极端,他喜欢施虐。
从那晚起,文姬就感到真正厄运的开始,可她把嘴唇咬破了也不敢吭声。心想,所怀的一线希望也不过是幻影一场,出了火坑又进了水坑。
文姬忽然明白,二太太卓君为何要托金虎花重金把她从怡院赎出来了。
03
好在金老爷忙于外面的业务,有常不在家的日子,那时文姬就像心头的一块阴霾游走了,偶尔会倚窗吹吹箫解解闷。
初秋的夕阳撒在金家的大宅院里,晃荡的光影里隐着一缕幽幽的箫音,想着自已凄楚无奈的命运,文姬不由轻叹起来。
移步在后院幽静的小径上,文姬的目光不由被后院一个秋千架所吸引,她坐上去,把自已随秋千飘荡起来,随着暮色的来临,心也慢慢沉寂下来。转回时,在小径上碰上了大少爷金少秋。
金少秋是金龙惟一的儿子,刚留洋回来不久,现就职于京城一家律师楼。他遗传了父亲的儒雅,但有父亲不及的俊逸气质,虽同处一个宅院,文姬倒还是头一回和金少秋碰面。
自由了外面的空气,金少秋感到回国后周身的压抑,遇到如薄荷般的文姬,他只感一股沁人心脾的气息。金少秋静静地看了文姬一会,文姬被他那双如秋潭般的眼睛看得莫名心慌起来,正待侧身离去时,金少秋低沉的声音在暮色里纠结在她耳边:我是少秋,你是文姬吧,你的箫吹得真好,只是有点忧怨。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文姬寂廖的心,一阵痛感迅速蔓廷开来,文姬愣怔了一会转身离去。
文姬不知道,在这个沉闷的金家大院里,有这样一个年轻而英俊的大少爷在默默地倾听着她的箫声,他特有的眼神和声音如一片暗蓝色的海,教她不由自主地沉缅。
一天,文姬从集上回来,在街的转角处碰到了正从律师楼回来的金少秋,正想从一边溜开,想起那个黄昏自已的漠然,不由迎上去叫了一声少爷。
金少秋看到文姬很是高兴,他直呼着文姬的名字,叫文姬直呼他的名字就好了。文姬的脸不由微微一红,在午后的阳光里显出一种明艳。金少秋的心随风一动,不由轻叹一声,心想父亲真是造孽。他从小失去母亲,对父亲除了本能的尊重,心底早已生出几份疏离。
一路,金少秋问了一些文姬的情况,知道她是个孤儿,从小被卖到戏班,后又被人贩子卖到怡院,尔后又到了金府。
金少秋不知清丽如一朵芙蓉般的文姬,竟有如此曲折的身世,望着她眉宇间一缕淡淡的忧郁,他冲动地说,你还年轻,应寻找自已真正的生活!
望着金少秋,文姬的脑中一片空白。当金少秋扶住她的肩时,她意识到了自已的失态,忙说我先回了。
目送迅速离去的文姬的背影,金少秋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失落里。
04
回到西厢自已的房内,文姬的心还一阵乱跳,她在懊恼里又有微微的欣喜,不由提醒自已注意自已的身份,可想到金少秋说的寻找自己真正生活的话,便不由哀怨起来。
说实话,文姬不是没有设计过自的己未来,可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她已心如古井,已丧失了幻想的激情。而金少秋像一股空穴来风,吹皱了那汪死寂。
几天来,文姬呆在自已的房内,谎称不太舒服,她觉得自己在逃避着什么。
拿起箫,下意地吹了起来,忽然她发现窗前的树影里,有个人静静立在那里,是金少秋。慌乱中她停下了吹奏,有几尾音符在暮色里像几只被惊飞的鸟,惊叫一声便迅速逃离,文姬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年关将至,由于金家的富裕和金少爷出众的才貌,许多名门名媛纷纷托人上门提亲,均被金少秋委婉地谢绝。望着那些提亲的人进进出出,文姬却莫名地烦躁。
后来金老爷亲自相中了银行家刘锡的千金,非逼着儿子定亲不可,迫于父亲的威严,金少秋暂且答应了亲事。他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了,只有他自知己道,那个叫文姬的女子竟莫名地占侵了他的心头。
一个深夜,文姬辗转难眠,不由披皮下床,忽想起金少秋下午曾送过自己一盒西洋的咖啡,不由找起来,找了一会,突然记得是放在大厅的荼桌上忘带回了,便不假思索地去了大厅。
经过二太太卓君的房前时,她看到里面有微弱的光,心想卓君也没睡呢,不由放轻了脚步,突然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可这几天金老爷并不在家,她听出那是金虎的声音,随即便是卓君低低的啜泣声。
把这两个名字一连在一起,文姬被吓愣了,顾不上去大厅而快步地回到自已房内,心慌得喘不过气来。文姬不知,自金老爷做不了真正的男人,且喜欢施虐,卓君便长期称病避着他,且和金虎暗中重续前缘,就连文姬也不过是他们各自棋局上有预谋的一着。
同为女人,文姬多的是对卓君的同情,但她对金虎对自已时不时暧昧的表示,煞是反感,可也只能怒在心底。
05
日头随着寒气而缩短,当暮色早早来临的时侯,金虎来到西厢文姬的房内,文姬忙叫着“二老爷”让座上荼。
金虎是送文姬所得的那一份年内分红来的,他示意这份里有他特别的照顾,文姬表示感激地点点头,想着那晚在卓君房外听到的情景,心无端地慌起来。不想这时金虎猛地搂过文姬,不由分说地往她脸上蹭,文姬只觉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挥手给了她一个耳光。金虎不气不恼地坏笑起来:看看老家伙把你冷落的……
文姬一阵羞愤,把金虎没喝完的荼水泼在他的脸上。
金虎走后,文姬不由流下泪来,移步至后院小径,走在沉沉暮色里,文姬只觉像自已生活里的沉重,不知何时才能到尽头。
秋千还空荡在那里,只是旁边站了个人,竟是金少秋。文姬无措地正要逃离,金少秋喊住了她。
“你一直没吹过箫呵,为什么要压抑自已呢?我知道你不快乐。”
文姬叹了口气,她慢慢坐在秋千架上。金少秋把那秋千荡了起来,文姬微微闭上眼睛,把自已放纵在一片睱想的快乐里。
渐渐地秋千停止了晃荡,她感到唇上有一瓣鹅毛般的温柔拂过,睁眼金少秋的唇正飞速地划过她的唇,他那如深潭般的眼睛如暮色里的两颗星,闪着蛊惑人的光芒。文姬像一个溺水的儿童,无力沉陷的同时又作出绝望的挣扎,她拼命地站起,并用力推了一下金少秋:“太少爷,明年你就要完婚了,刘小姐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女子。”
“我爱的不是她,文姬,我——”
文姬打断金少秋的话,“叫我三姨。”
夜风吹得眼角有种凉意,文姬知道那是未被风干的泪水,尽管这是她梦中无数次期待的,但真要到了眼前,她是害怕的,也是无措的。自已是这么卑微,而金少秋是她天空里的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那刻,她产生了逃离金府的念头。
06
时光,在文姬的叹息里飞逝而过,另年开春,金少秋去了上海,文姬在巨大的失落里有无尽的寂寞,痛苦中她想,老天真是在捉弄她这个苦命的女人。
秋天,金少秋写了封家书,要求退亲,把金龙气得半死,无论如何,他是不愿得罪刘锡这个亲家的。金少秋知道他只是给自己开了一个无聊的玩笑而已,见家里没有回音,他也不了了之。
初冬,金老爷称病,让在上海的金少秋早点回家,而金少秋并没有依家书而回,文姬想,看来他对这个家是失望透顶了。静下来,文姬忽有一丝不安,是不是因为自已呢?想到这里她有一种欲死的感觉。
年底,金少秋终于不得不回了,文姬意识到自已在强烈地盼着这一天,可还没等文姬见着他的面,他就整天在外窜着,看不到他的影儿。文姬想也许有一天他会找我的,她真的有些话要对金少秋说说的。
郁闷时,她又吹起了箫,她期望着金少秋能来,可她失望了一次又一次。
婚期如约而来,那天清晨,文姬在大厅见到了金少秋,文姬走过去,金少秋淡淡地笑了:“文姬,你还好吗?”
文姬说:“少秋,你幸福就好!”
按新娘的意思,金少秋在教堂举行了一个西洋的婚礼,文姬没去教堂,天一断黑,她就早早地躺在床上,她头痛得厉害。
梦里,她看到金少秋在一片阳光中向她走过来,他温柔地轻拥着她,在笑声中俩人飞快地旋转着,旋转着。文姬发出呻吟般的呼唤:少秋,少秋——
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俩人一起跌倒……文姬在下身的一阵刺痛中醒转过来。
黑暗里,文姬只感心口的沉重,定睛一看,身上竟压着一个男人,是金虎。待反应过来,文姬挣扎着欲喊出声来,金虎捂住了她的嘴:“你丢得起这个人吗?听话,只有我是最爱你的。”
绝望中,文姬感到一阵无能为力的伤悲,不由流下两行青泪。
金虎爬起,看着床单上的一团洇红,惊得说不出话来。
冬夜的月色很好,文姬来到后院的古井旁,那幽深的古井,又让文姬想起金少秋深深注视自已的眼眸。想到金少秋,文姬跨至井沿的脚又挪了回来,不能因自己的死,而冲了金少秋新婚的喜气。至少死时应见他一面。
07
金少秋婚后不久,就一个人去了德国,后又听说是在国内从了军。这时文姬有了孕期反应,一阵恐慌紧紧攫住了她的心。
一次金虎从文姬的房间里纠缠未着出来,正被二太太卓君碰见,金虎忙说有事就先开溜了。卓君推开文姬的门,看到正在干呕的文姬,脸立即黑下来......
自卓君到文姬房间的那一晚,文姬便有点疯傻,她被赶出金府,她终于可以自由了,可她始终在金府的那个路口张望,她还在期望着金少秋的到来,有时唱着戏中的一些唱词,大致是:
毕竟人间色相空伯劳燕子各西东可传无限难言隐只在拈花一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