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四月,紫玉兰躲在积水的墙根,破败的土墙上花开一半,此时我已赶回这座村庄。
乡间的紫玉兰总是更显娇艳。随手折下一片花瓣,自下而上的渐变色层清晰可见,外硬内软的通透感又似月牙,最终我将花瓣盘在手心揉碎,原本寡淡的暗香融汇一道,成为留存在指尖的紫色印痕。
除去新起的两间洋楼还在敲敲打打,放眼望去,土墙之后,村子里一切如故。从几户人家的庭院借过,老屋或是虚掩或是敞着门,而新房的玻璃门扇,则像是一双阖着的眼睛。我以为岁月是一种波澜不惊的流淌,所幸它也令我心安,至少在这块山间平地之上,时间仍然维持在精妙的停滞状态。
到家以后,竹篦蒸垫上立刻码齐了青团,静静等待大火煮沸锅水,随后掀开锅盖,直面冲天窜起的热蒸汽。相比于江南水乡以牌面形象出众的小青团,东皋的大青团在卖相上并不占优,墨绿的色泽显得过于深重了,因为染色用的不是艾草,而是开着小黄花的清明草。清明草是一种随遇而安的野草,稻田里、土坡上、河岸边,只要是水分充足、土质松软的地方,很难看不到它的身影。几个青团下肚,清明雨成了及时雨。轻盈的水滴打在窗子上,空灵清脆,微微响动。但是湿重的潮气被抽离了美感,压得一切都是沉甸甸的,粉刷墙上阴湿一角,渗出了细密的小水珠。影影绰绰的温热紧贴着衣物,湿气与热气相互叠加,体质较弱的人甚至时有中暑。
阿爷说,这几天起南潮了。于是我开始回想过去的时节,娃娃们挽起衣袖,立在屋檐下伸手的场景,同样是发生在这么一个南风天。那时的雨幕飘散舞动,凌乱四溅,稚嫩的掌心围出一洼小小的世界。他们别无所求,他们无所不有,他们的音容笑貌残存在南潮细雨中。南潮雨,驱寒气,南方的春日也就正式拉开了序幕。
整座村庄在烟雨中藏进了一处山坳,所占不过方圆两三里,从前口的牌坊,一路阔达地平铺到大樟树下。由此约莫一百米,所见的通路便岔开了两面去向。转角处是几排高低错落的民房,它们群聚密集地安置在道路两侧,前后只留一条阴暗窄小的过道。细雨之后,连片的水洼倒映着砖瓦屋檐,还有狭长的青天一线。废弃的枯井立于正中,石壁上诸多苔痕点缀,而枯井之内别有洞天,先是繁芜的野草、枝叶,再是深不见底的黑色。交接的路口外侧,则是大樟树扎根的天地。这棵老树的主身上,爬行着我见过最黝黑的纹路。水汽浓重的时候,树皮的细缝里同时混杂着雨露和浆液。这是一眼无根的泉源,又是这片村落蛰藏的魂。据说村头的樟树上下有着两百二十年的历史,乡人移迁无数,几代人垦植平路,而它早就在这儿。
在此地界,一道分岔的还有两弯溪流,宽不过丈许,约有两尺深浅,原先是极促狭的。乡人谈起东皋溪,所指往往是更为宽大的西溪,因为北侧支流水量极少,专供山间农用,戏称小溪坑。东皋人善于开垦,勤于修筑,农闲时唤来村里青壮,两岸埋上土方,垒起白石长石,耗时三年,两座堤埂堪堪落成。而后又闪过三十个春秋,乡里出资统修水道,填缝埋平,浇筑水泥,新堤换了旧堤。
绕着西侧的河堤步步上行,所见的人家越发稀少。等到走出排尾的小楼,路人的视线又会遭受一种突如其来的挤压。眼前西山屹立,百丈之距,几乎挡住了半边天。可西山向来不是什么高峰,昔日那些樵夫腰间捆把柴刀,轻轻巧巧就摸上了山,只不到晌午的时间,又挑着两摞硬柴哼哧哼哧下来。
久居深山,东皋人十分信赖那些草药的疗效,诸如冬桑叶、枇杷叶、紫苏等晒干的“凉药”,只不过是乡间最常见的种类。印象中最为别致的药材是车前草,乡音又称作蛤蟆衣。车前草,蛤蟆衣,二者分明毫无联系,它又为何如此取名?其中必然埋藏着东皋人的历史典故,可由于年代过于久远,各路解词众说纷纭,现已无人能说清缘故了。尽管蛤蟆衣如何定称已经不得而知,但它清热止咳的强劲功效却在代代流传,奉为东皋灵药。
旧时真懂得草药的人,在扁平的村庄里算半个医师,同样大有威望。相传村西曾住着一位黄医师,常年以卖草药为生,偶尔也给人瞧病。他家的屋檐外廊下,四散摆着大小好几张竹椅,从不收撤,寓意是山里山外,来者皆是客。每逢遇着艳阳天的日子,为了避免长霉蛀虫,黄医师还会拿出里屋的四五只大竹匾,将阴干的草药翻翻捡捡,再晾晒一遍。
见过黄医师的人都说,他身上绕着一股气,很不一样。这股气不是熏久了的草药味,因为药味是闻出来的,而气是由内而外裹挟周身的。黄医师的老屋轻扫一眼便窥得全貌,前间是堆了草药的库房,后间就是柴火灶台。穿过外廊,进了前间,就是真来求药的,不用敲门,唤一声便是。黄医师通常是站在雕花木柜后敲敲打打,一转头,又是从容自若的神色。说白了,此处像个库房,也不安置规整的药柜,制备好的草药统统装进了粗布麻袋里。但这并不妨碍取药抓药,搜罗麻袋需要时间,倘若你嫌他只是随手一抓,草纸上包得怠慢了,那就是信不过他抓药掂药的本事。老爷子眼纹一褶,定会粗声喝出:“诶,你这小乌狲晓得噶?只管拎回去吃去。”
多年后再度走向西山圈外,一间满墙挂满地锦的瓦房就立在那,两层高,一楼一底。据大伯所说,在他还是后生的时候,黄医师的家门前还空了一方大院子,相当敞亮,进去也很容易,只需下到地里,沿着田埂断节处插进一条黄泥小路,三步两步就到了人家的桂花树下。如今记忆中的黄泥小路早已消失不见,可那田边白色的蓬蘽花,一丛接一丛,正是盛放的时候。抬头远远地望去,老屋的瓦片和墙沿还很完整,只有斜侧的花窗玻璃碎了一面,许是地锦在敲老汉的窗子吧。总之,此处已不再住人了。
又一阵东南风吹过,头顶的积云旋即弥散开来,轻柔地冲淡在我的视线。东皋溪顺着西山的地势而下,在溪堤朝南的偏转处,形成了一片短暂的激流区域。清明前后的河溪泛黄,使得此处倒流的漩涡显而易见,这里曾隐藏着一个可怕的地陷。
那时还未筑堤,水尤清冽,某位东皋丈人的女婿在溪边冲凉,随后就遭了祸事。落水的汉子浑身只吊着半口气,所幸命格强硬,被一个水性好的后生活活拽上了泥滩。此事原本早已了结,但经过乡老们口口相传,水鬼的事迹压在了心口上,东皋人深信不疑。
长久以来,东皋人“谈坑色变”,直到那天断水筑坝,全村老少隔岸围观,这才平了反。据说当时乡里来的工头吓坏了,以为东皋人要跟他们亮膀子、舞拳头,于是火急火燎地差了一个泥瓦匠去寻东皋的书记。这群人就那么站着,等到积水渗得差不多了,定睛一看,倒真有个凹陷,只不过被烂泥填得七七八八了。除了一些鱼虾之外,黑淤泥里也再没有什么鬼怪之物。浓重恶臭的土腥味后知后觉地弥散,年老的挑着锄头走了,年轻的无所顾忌,跳进抓鳖摸鱼。
世殊时异,东皋人的奇闻轶事,好似奔浪中的泥沙,污泥积压溪底,细沙散落各地。
东皋溪的上游依旧遥远,从河源上可以追溯到一个叫太巫山湖的地方。名头上搞得颇为隐秘气派,其实是一洼半大的山塘。传闻太巫山中的野猪、野兔毛色奇黑无比,因而得“乌”字为名,不过本地乡音中的“乌”通“污”,尤指排泄的“污”,乡人讳名,因此改“乌”为“巫”,重新唤作太巫山。
那口山塘的边缘,锈迹斑斑的闸门落下了一半,青绿色的山泉倾泻而出,上下足有两丈高。水花拍打在黑岩上,长此以往,磨平了它的硬气。溪水翻涌着,在山涧中萦回往复,每一处弯折都在暗自提速,沿途只留下了沟壑与青苔、石桥与断木。前路逐渐开阔起来,东皋溪在后门山下扭转,就此翻出了最后一道峡口。
后门山比起西山,稍稍高出一截,但它不是孤零零地守在那,而是斜线排开,砌出了一堵山墙。东皋人取名是浅近入俗的,“后门”二字道破了玄机,这座宏伟的青色门户,永远忠实地竖立在东皋人身后,拦阻呼啸而来的北风。
山顶有一片五丈见方的黄土坡地,高处不胜寒,寻常树种难以在此扎根,灌丛也是少见的。可蕨类无处不有,遍地芒萁草随意穿插,鲜嫩的刚翘起一截绿芽,枯老的如同即将断折的旗帜,可它依然挺立着。随遇而安的芒萁草,为整片山林点染了最纯正的青色。两只山鹊掠过,黑灰的叠影轻轻扑打,凌空掉转了去向,折返山下。目力所及,称作锦绣江山,而青山不曾折了腰肢?
竹叶青,竹叶轻,七八丈高的老毛竹,垂下了尖顶,沙沙作响的江南之音,令人好不惬意。山脚下是五十年前培植的竹林,最为雄壮的老竹,足有接近木桶的粗细。一片竹海在风声里流动,起伏,彼时两种截然不同的绿色,清晰地映射在眼前。
在漫长的岁月里,那片树林与竹林形成了分庭抗礼的态势,前者在上,后者在下,二者之间的界限譬如溪堤和淤泥,或坚实,或柔韧,最终又相互孤立开来。可我偏爱竹节上若隐若现的寡淡清香,像是岁末的紫皮甘蔗,在刀刃上褪去了外衣。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
如今正是春笋破土的时节,而吃春笋的人却少了。竹笋味甘,性微寒,食之过量则胃寒。上了年岁的老人们少有贪恋这等鲜味,扛着锄头挖笋掘菜的多是闲散的后辈。
挖笋本是一件趣事,但也需分时节分地点。如若早年间这片竹山归了你家,那全然任凭处置。倘若不是,须得跟主人家打声照应。但随着老辈的守山人相继离世,相当一部分山林成了无主之地,其中的规矩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再者,现今物质不再匮乏,有的家主赋闲在家,甚至还亲自为你引路寻笋。
后门山下的竹林里,有眼力和没眼力的人,是大不相同的两种角色。已经冒出一截尖顶的笋子,主人家通常是抛去一眼就将它略过。笋子长老了,挖上来倒是枉费工夫。真正会挖笋的人,寻的都是黄泥下的新笋。土壤上如果出现裂痕,或者临近土块微微隆起、松动,泥下兴许就埋着竹笋。
民间还有种说法,竹子分公母。整棵长竹由下而上,取第一处分节,如果岔出两枝及以上,即母竹;若是只有单枝,便是公竹。母竹周边多会抽笋,公竹则极少。这些法子颇为简要实在,初学者乍一听,以为是大道至简,一双慧眼无所遁形,等到他们兴致勃勃闯进了山里,又会被一地枯叶迷了眼。
暮色来得稍迟,远方的鸡鸣穿透了所有篱笆。我听到风还在吹,还有村庄里此起彼伏的回应。这里的炊烟少了许多,仅有的几股烟火气,淡淡地消散了,仿佛从未升起。
放空心绪地漫步堤上,捡一块小小的瓦片碴子,甩出之后,横跨两岸的涟漪荡上水面。胆怯的野油鸭吓坏了,三两只钻进了溪底。回头再看,许多人家的门前,谷黄色的竹椅消失不见了。
我坐在溪堤的石墩上望着,恍惚间错过了一段遐想的时间,东皋溪上又泛起微澜。这里太过平静,仿佛流水的经过是一种不期而会的必然。对岸的田地上,油菜花黄,或绽放或临近败谢,年复一年。
东皋人也曾闭眼追忆,却只听见了潺潺流水、一场山雨。
因为我们生来是山林的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