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故乡,已是三年后了,离别再见,村头的沙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热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故乡的空气,所有的回忆在脑海里高速放映,睁开眼睛时眼眶已经有些湿润。
下了公路要步行一段时间才能到家,走在路上看着左右的风景不断地想起儿时成长的记忆,时间将回忆褪色,留下的却更多是欢喜,印象中的故乡是少有悲情的,或者说我们都不愿再想起。两只未曾谋面的喜鹊在沙树上安家,一只追着一只,翅膀掠过流云,秋天的风裹得紧。一条蜿蜒的小道,铺满了厚厚的乡愁,路两旁的农田里是一种叫做元胡的药材,这是家乡的特产之一。
刚到家门口,就听到菜油翻溅的声音,狭小的厨房塞满了母亲的影子,母亲见我回来非常高兴,急忙问我吃过饭了没有,又抬头问我冷暖,让我赶紧进屋歇着,他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可能许久没有见面猛然开口说话反而有点不知所措吧!我进屋放下行李,看见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看到我进来他略微动了下身子,低沉地说了一句:“回来了。”我微微一笑急忙答道:“嗯!回来了。”父亲就是如此,不善于表达情感,但每每看到他的烟一支完了很快又续一支的时候我知道他是激动的,他是高兴的。去厨房看看母亲,她忙着炒菜,我给她搭手。肉的香味飘荡在空气里,看来母亲准备了我最喜欢吃的焖排骨。
一声吆喝,母亲已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母亲做饭精细,讲究红绿搭配,甚至连土豆胡萝卜都要切得整齐可爱,往往在家待几天,就能将我的胃养得挑剔。
遥记儿时,村里还没有“集”,屋旁有一片地,地里长什么我们吃什么,最难熬的冬天顿顿只能吃白菜和萝卜,没有一点儿办法。有次骨折住院,医生让多喝鲜奶,买不到奶,就去求屋后邻居的羊奶喝,总算是补些。后来许多超市菜集如雨后春笋般遍布村头巷尾,新鲜的蔬菜,花哨的衣物,实用的工具都不再难得,这不得不感谢我们时代越来越好。
离开汉中多年,最想念的还是那一碗热米皮,我们这里叫面皮,红油辣椒要翻拌均匀才好吃,再配上一碗菜豆腐,特有的浆水味,不仅解辣而且回味无穷。过去了许多年,不论物价如何变动,汉中的热米皮价格一直稳定,这让每一个汉中人都觉得很幸福。
对于汉中人来说,米皮是饭食中的常客,可以不吃肉,但不能没有米皮,几乎每个汉中人都有自制米皮的好手艺。先将米泡一下午,磨成米浆,再倒在铺好笼布的蒸笼篦子上,蒸几分钟,面皮便出锅了。这可没想象中的简单,蒸薄了容易破损不好看,蒸厚了口感稍腻不入味,这是考验手艺的。而热米皮真正的灵魂在于料汁,一定要先用干辣椒炝锅烧油,再将滚烫的热油淋在辣椒面芝麻等香料上,一瞬间,香气四溢,口齿生津。每家的热米皮味道都有细微的差别,然而吃起来却总是热乎乎,暖洋洋的。
一大清早,人们就要来一碗面皮,这一天的干劲就有了。我曾戏称汉中人有独特的交友方式,我叫它“面皮社交”,在同一家店吃饭的陌生人,也许就因为这一碗面皮,就结成了短暂的友谊,往往高谈阔论,侃侃而谈,最后微微一笑,分道扬镳。
吃过饭在村子里转转,看到很多小孩子三五成群地嬉闹玩耍着。过去了许多年,村里孩子的玩意儿仍然是我熟悉的样子,几颗藏着花的玻璃球就够打发一个下午了,如果能有一把锃亮的弹弓,就是别人艳羡的对象。记得小时候我唯一的玩具就是一个铁环,是父亲在院子边上的大白杨树上箍的,虽然并不如学校器材室的铁环规整,却也出人意料地比旁人跑得更远。没什么玩具就得自己解闷,后来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想象,在脑子里想象。看着绳子便想到大蛇,散乱的铁丝便是荆棘丛,长在墙边的狗尾巴草化身大力士,于是一场英雄冒险的戏码就在我脑海中上演了,常常坐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没有人知道我在干什么。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儿时的圣地——南沙河。这是天然的乐园,每一个生长在这里的孩子心里都有很多关于南沙河的记忆。要想看到敞亮开阔的河水,需得先穿过一片危险丛生的树林,夏天常有洋辣子埋伏在树冠,伺机掉落在路人身上,被蛰后总得疼个两三天,往后杯弓蛇影也是有的。记忆里的南沙河是莹白的,清晨薄雾将河水冻得冷清,可到了下午,大片阳光洒在河面,像金线缂成锦缎,太过华丽辉煌,倒衬得黄沙泛白。如果在这时顺着河流流向望过去,小小年纪也能伤春悲秋起来。
据说南沙河是有朱鹮的,我也偶尔见到,在遥远的白沙浅滩上,一抹灵动的红格外醒目,它们自成一片天地,成群结伴,心无旁骛,仿佛与这人间毫不相干。小时候不知道朱鹮长什么样子,但是看到红额,便知道八九不离十了,虽然我们只能远远看着,不敢惊动,但仍能感受到那抹红燃烧着热烈的生命。阳光下的朱鹮身体映着淡淡的粉色,偶尔扑棱翅膀,橙红色的羽毛显露在莹白的南沙河上格外耀眼。上次回城固,刚出高铁站,便看到一只小朱鹮从空中飞过,比大雁大不了几分。它是从哪里来的?或许是我故乡的那片河,于是人未归家,心早已浸在河水里了。
等你踏进树林,就会发现哪怕外面明晃晃的日头,也不舍得照进来。穿行在树与树之间,皆是坚硬的躯干和柔软的生命。傍晚的树林出奇静谧,但仍能从黑暗中分辨地形起伏,有时正巧遇到护林人的电筒灯光,于是归家途中多了一份释然。等到再晚些,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得紧紧揪住母亲衣角,深一步浅一步战战兢兢地狼狈归家。这片树林子长得茂盛,纵使离家万里,也总是流着与它同源的血肉,在城市流浪的日子,我多少次感念这份与世隔绝的安宁,将我隐匿于纯善自然之间,所到之处永远热忱。
在外生活多年,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每当听到汉中话总觉得格外亲切。汉中位于陕南,方言近似四川话,听着灵动温柔,似叮当泉水。汉中人也如此,湿润的风土养出细腻的人,汉中人大多皮肤红润光滑,眼睛炯炯有神,声音清澈温柔,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汉中的房子多是硬山式屋顶,与北方大不相同,稍不留神,仿佛置身江南水乡。相邻房屋之间总要隔着一点空隙,就像人与人相处总要留几分空间。喜欢这里的巷道,喜欢这里淳朴的人,一个人总会把大把时光留在一个地方,那里有星星,有童年,有陪着自己长大的人,以后无论他走多远,身处何方,或者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能回去,也一定会在梦里,在梦里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