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老家溪边有一片很大的竹林,自潭口至长山沿着沙堤绵延数华里。原先看护竹林的是一个叫“二赖子”的爷爷。他常常头戴草帽,手捏锄头,腰间挂着刀篓,那双细小的眼睛却特别有神。
“二赖子”爷爷年轻时扛过抢,当过兵,杀过日本人。他16岁入伍,追随抗日名将周奉璋,战武汉,守宜昌,攻长沙。43年,常德会战,他只身一人化装成渔夫,深入敌占区刺探情报。在过一个哨卡时遭遇敌人盘问,他灵机一动,装做要送鱼给鬼子的样子,迅速从鱼筐里取出一把快慢机,连开两枪,放到了两个日本兵。抗战胜利后,他因伤退役,回到了村里,以种田为生。
“二赖子”本姓吕,在家中排行老二,说是因其为人刁钻蛮横,做事过于较真而得了“赖子”的绰号。他对小孩从来不露笑脸,横眉怒目的样子很是吓人,以至于许多村里的孩子在哭闹的时候,大人的一句“二赖子来了”,足以让他们立马止住哭声。自我记事起,他的名头已经响彻全村。只是父亲决不允许我喊“二赖子”的外号,哪怕是跟在别的小朋友背后随声附和也不行。
1979年秋天,我刚入小学。那天散学后,我们同班的几个小伙伴去溪边的地里挖了些番薯,洗干净后拿到离竹林不远的一处灰堆里煨。那时候,家家都有自留地,很多人会取些田间地头的杂草枯枝,上面覆盖一层泥土,点燃后让其慢慢燃烧,制成草木灰。这样的灰堆在当时随处可见,灰堆越大,灰火的时间就越长。有的一燃就是三两天,白烟飘荡,一股特有的清香弥漫在乡间。
伙伴三胖觉得番薯太大,灰堆火又太小,短时间里很难煨熟。于是,他跑去竹林捡了几大把柴火过来,直接丢在埋了番薯的灰堆上。不一会儿,就浓烟滚滚,烈焰飞腾,吓得我们几个孩子大惊失色,连手心都冒出了汗珠。三胖想去抽掉那几根大的柴火,结果让火焰烧到了眉毛,当他再次拿起地上的树枝要去拨弄时,“二赖子”赶到了。只见他抡起锄头奋力一挥,就掀翻了正在熊熊燃烧的火堆……
一阵忙乱过后,“二赖子”目露凶光,冲着我们大声呵责道:“谁让你们在这里玩火的?”三胖气不过,随口应了句:“这里又不是竹园,你管不着!”“二赖子”听了后,二话没说,上来就给了三胖一记爆栗子。“二赖子,你这坏人,还敢打我?”三胖哭喊着,拾起地上的木棍就要还手,被我们几个伙伴拦住了。三胖很不服气,骂骂咧咧地继续说:“我们现在读小学了,我们不怕你,我们要和你这个国民党斗到底!”“二赖子”一脸懵逼,神色黯然,愣了很久才离开。
晚饭时分,回到家里,灰堆起火的事情自然不敢和大人说。出于好奇,忍不住问了父亲一句:“二赖子真的是国民党坏蛋吗?”没想到,父亲听了后二话没说,就直接伸手给了我一耳光,厉声训斥:“我都要叫他二叔,你敢直呼其外号,再胡说八道,打烂你的嘴!”迫于父亲的威严,从此以后,我的嘴里只有“二爷爷”,没了“二赖子”。
第二年,我转学到了城里,与三胖他们见面的机会也少了。再次听到有人喊二爷爷绰号,是在1983年的夏天。二爷爷有个本家侄儿,人称“小癞子”,他偷砍了潭口竹林里的一棵香樟树。由于这树有点大,一个人无法装车搬运,而源自潭口的那条水甽,又正好经过他家门口。于是,他就把树干锯成几段,连同树的枝丫一起藏在了水甽里。打算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以水运的方式一段一段拖到家里,结果让二爷爷逮住了。按照村约规定,偷盗竹木是要罚放电影的。
放罚电影的那个晚上,刚好是周末,我也在家。夜幕之下的大操场上,人山人海,很是热闹。电影开始之前,村里要让受罚的人对着喇叭先作检讨。“小癞子”开口就说:“我偷树,让我二叔……不,不,是二赖子,给抓住了……”引得众人捧腹大笑。二爷爷一看情形不对,赶紧上前踹了一脚“小癞子”,夺过话筒说:“竹林长得好,沙坝才会牢……”
那天的电影,我早已忘记了它的片名,甚至记不清究竟是什么内容了,但二爷爷说的那句话,至今还回响在耳边。
1989年7月30日,凌晨三点,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突然袭击了我们村庄。二爷爷在第一时间把险情告诉给了掌管村里广播室的女儿,通知大家立刻转移。怕广播线路受损,有人听不到,他又拿起铜锣,敲遍全村。洪峰过村时,他还冒着生命危险,涉水用竹竿捞起了两个落水的群众。
这场洪水将桥头以北,文昌阁以南的八十多户人家的房屋移成了平地,但全村一千五百多号人安然无恙,没有一人伤亡。当年,二爷爷已经七十多岁,却是村里“7·30”洪水的报警第一人,成了村民心中真正的英雄。
弹指一挥间,往事如烟,二爷爷离去已经很多年。在今天,他的模样,还有他的故事,村里已经很少有人能够记起,甚至连新近出版的村志里也找不见他的名字。“二赖子”爷爷的人生就如一本厚厚的书,年少时,我读不懂,等我读懂了,发现自己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