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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二七广场考古纪实

时间:2025-02-01    来源:馨文居    作者:刘文科  阅读:

  缘 起

  那一年,听闻二七广场附近的东方红电影院要拆掉了,心中不免荡起几分惋惜,虽说不是郑州本土人士,但是,往来于郑州大街小巷之间,难免不经意地撞见,破旧的外表与高速发展的都市气质有些不太相符。但是,它对郑州人而言,却有着特殊的意义。这里盛放着他们靓丽的青春,储存着他们年少的欢乐,他们曾在这里仰望星空,也曾在这里瞭望世界。这座古朴的电影院就是郑州这座城市记忆的存放点。其实,除了电影院,那些古代的建筑都曾是历史的见证者,因此,我对它们总会生起几分尊敬,几分爱戴。正如一个笑话所讲“聪明的女生一定要嫁给考古学家,因为,年纪越大,他们会越喜欢”。话虽如此,我们是要保留古老的东西,留住城市的根脉。但是考古学家的胳膊终究抱不住所有的喜欢,人类的进程是走向未来,城市的车轮终究是向前的,我们也要不断地向前走,让城市活在当下。

  那一天,秋风乍起,手持一纸红头文件,我们一行人来到东方红电影院旧址时,机械化作业给予人类选择与思考的时空非常有限,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片拆除后的下凹空地,下沉的地表与四周高耸的蓝色围挡相比,显得拆迁区空旷且辽远,围挡下的乔灌木郁郁葱葱,杂乱无章地野蛮生长,张扬着生命的活力。

  面对这辽阔的工地,葱蕤的生命,我们一行人,感到并不轻松,恰如生命的两面,总是悲喜交加。为了城市的发展,这块地已被重新规划,考古勘探工作中,发现了大量商代遗存与古代墓葬。最关键的是,在拟建区内发现了大面积夯土遗存!这样的勘探结果,可谓几家欢喜几家忧。建设用地位于郑州商城外城墙附近,根据现有文物保护规划,郑州商城西城墙恰好穿过这片建设用地,这一区域属于郑州商城二类建设监控地带,文保范围内发现城墙,自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必大惊小怪。令人费解的是,这条夯土城墙分布的并不均匀,而且仅局部分布,并没有成条状分布,这样的城墙又让人生疑。面对这种复杂情况,国家文物局综合考虑,令省文物局对这一区域发现的夯土进行定点试掘,以确定夯土墙的范围、分布与性质。正是这样的缘起,我们一行人,初来这个工地,顿感压力在肩,这就是这次发掘最初的模样。

  那天,我在考古发掘总日记上,写下了“2017年9月25日。二七广场考古工地项目开工,编号2017ZEL”,一场寻找商代城墙的发现之旅随之开启。

  城墙疑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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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工地涉及国家级文保单位,国家、省、市文物局和我们单位都对这次试掘非常重视,通过谨慎的研究和综合考虑,院领导让单位商周组大牛姜楠同志任领队,由我作为执行领队,技术员的配备也是深思熟虑,抽调了有丰富田野考古经验的王广才和年轻新秀邓燕两位同志做技术员,这样的队伍可谓年龄结构老中青,技术力量也是呱呱叫。国庆节前,我们试掘小队进驻了二七广场考古工地。根据勘探所见夯土分布的范围,我们一南一北,布了两条东西向的探沟,规格3米×35米,试图用这两条探沟解决夯土分布范围、结构、性质与时代的问题。为了排除外界的干扰,选择北侧探沟时,我们尽可能将其排布于北部混凝土桩分布区。当时,我认为这一区域的地层与堆积除了水泥桩的扰动外,其他干扰因素会很少。所幸,北侧探沟在混凝土桩林立的逼仄空间里得以顺利放线。线刚放完,未挖几天,技术员就只剩王广才一人了,年轻的小邓请假回家了,年轻同志,新婚燕尔,离别总是不太好呀。

  由于是试掘,因此,工地进展比较慢,揭开覆土后,两条探沟的模样就立马显现了出来。南侧探沟,编号TG1,表现出表里如一,开口层的土质与下清土层基本一致,均为黄色粉砂状生土。这样的地层堆积,顿时让整个发掘小组心如死灰。正当大家情绪非常低落时,北侧探沟,编号TG2的西侧,则出现了大面积灰土,并且成层状分布,这些灰土的出现,让我们多少有些欣慰,也带来了希望,于是工作重心向北侧倾斜。随着工作的开展,北侧探沟内的文化层堆积日益明显,但是,地层堆积看似成层分布,却与夯土的堆积存在一定的差异。一般来说,夯土的土质、土色上下一致,并且成层分布,土质坚硬且密实,层层相接处,多有夯窝。而我们清理TG2西侧的疑似夯土堆积时,文化堆积却表现的非常奇特,与夯土相似,又不完全相同。首先,堆积看似分层,但是颜色差异很大,上下衔接层的颜色差异明显,灰一层,褐一层。堆积方式也不同,地层相接处,分层明显,土质坚硬、密实,但是未见夯打的痕迹,比如夯窝。此外,有一种怪异现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地层中发现了大量的商代陶片。商代城墙堆积中,发现商代的各种陶片,是正常堆积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文化堆积中的陶片数量过多,且形制较大,就有点匪夷所思。毕竟,在夯具强大压力下,能够苟且偷生,不粉身碎骨,能全身而退者终究是少数。因此,地层中不同材质的商代大块陶片密集出土,加之未发现夯窝,顿时让我们对片块勘探所见的疑似夯土区域的堆积产生了怀疑。

  工作在质疑中不断向前推进,值得庆幸的是,两条探沟的东侧均发现了两座墓葬,其中,南侧的两座,墓道完全显露,经过扩方,基本确定了墓葬整体范围,那是两座平行分布的汉代墓葬,坐南朝北。这两座墓葬出在王广才师傅负责的探沟里,按照惯例,他就直接负责了这两座墓葬的发掘与清理。而北侧探沟中的两座墓葬,显现出的仅是墓葬的墓室位置,为了找全墓葬的分布范围,在混凝土中间,大费周章,甚是折腾人,经过好几天的奋斗,我们终于搞清了墓葬的分布范围与形制,令我们诧异的是,北侧的两座墓葬,墓室虽为平行状态,但在墓道位置,西侧墓葬的墓道向东呈拐弯状偏向,并与东侧墓道连为一起。负责人邓燕便来问我,这个墓道何故如此?看着她疑惑的表情,我便问她:“听过‘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吗?”她点点头。随后,我便告诉她,这或是汉代流行的夫妻合葬墓的一种合葬方式。男女问题是人类社会经久不衰的热点,男女合葬也是古代墓葬中永恒的话题,从史前到明清都在流行,只是埋葬与表现的方式不同而已。听完后,邓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是,她还是慨叹了一句:“唉,这又何必呢,如此大费周章,活着的时候,在一起都未必快乐,在死后还要在一起,真累呀。”看着她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连忙说道:“生活是个漫长的过程,其实还是幸福更多一些。”

  随着工作的进展,北侧探沟中的灰土堆积已经大部显现出来,这个已被清理出来的遗迹,进一步确认了我们最初的判断,这种文化堆积很可能不是夯土。如果不是夯土,那又会是什么呢?那天,我站在探沟一侧,看着规整的东西两壁,坑内堆积成层且有陶片出土,但又不是城墙的基槽,又会是什么呢?突然灵光一现:“壕沟!”两字跳入我的脑海,我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一想到这里,我连忙跳进探沟中,用手铲刮了刮堆积的边缘,进一步确认了这个遗迹几个关键性位置。遗迹属性的这个发现,也得到了领队姜楠的认可。基于夯土墙体(基槽)变壕沟的发现,我们在坚持原有发掘计划的同时,增加了一些新的工作任务,对发掘区内的四壁进行挂剖,如果这处遗迹真是城墙壕沟,那么城墙就一定在附近,并且会在工地下清后的四壁上有所显现。于是,吴金涛同志被抽调过来,承担了这项重要工作,通过对四壁剖面大范围地刮剖,我们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探沟中的遗迹是灰沟,原本疑似的夯土墙应该就是灰沟内的文化堆积;探沟中的四座墓葬是新莽时期的遗存。

  随着工作的开展,日子将临隆冬,我们的工作在肯定与否定中来回摇摆,生活也在希望与失望中来回横跳。终于,一个初冬的上午,我们迎来了专家组的检查,这是国家文物局对工地质量把控的关键一步。那天来的专家,都是国内早已名满江湖的大学者,这些专家在河南和商周考古深耕多年,且多有建树。专家组在现场对发掘的遗迹进行了检查,并对出土的器物进行比对。在听取了我们的工作汇报后,专家组对我们的发掘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肯定,认同了我们发掘小组的结论,并且认为,该区域可以进一步开展工作,以确定遗址区内其他遗迹的属性与年代。结合专家组的建议,就在我们积极向国家文物局汇报的时候,一场大雪来临了,在这场大雪中,我们暂停了野外工作,转入了室内整理。一个冬天挖出来的陶片,除了墓葬中的器物粘对起来的较多外,灰沟出土的陶片,多不成器,这样的结果恰如我们的城墙之旅,无功而返。

  全面发掘启动

  2018年秋,我们几近快忘却二七广场的发掘事宜,国家文物局的批文终于到了,批准了我们全面发掘的申请,并再三叮嘱我们注意重要遗迹现象,时刻上报发掘情况。

  又是一个深秋季节,我们的队伍又回到了二七广场这热闹非凡的区域。发掘现场与墙外繁华的街道、拥挤的人群相比,着实冷清不少,加之一年的搁置,有些区域的草木仍在肆意地疯长。这次队伍进场时,我们一共是七个人,我、邓燕、黄晨、王笑笑、黄静铃、程方和刘心怡,后四人是山东过来实习的学生,单位鉴于她们需要过田野考古关,就派她们四人来二七广场这个遗迹较多的工地,以满足她们的实习要求。于是,我就指派邓燕负责这几个女生的日常工作、学习。因为,我一直觉得邓燕是好孩子,这个来自关中西府的农家儿女,善良、单纯、质朴、勤奋。她有着关中地区朴素的情感与操守,她秉持这种高尚的情怀在工作中实施着自己的节奏,颇具古风的做事方法,有时会显得不近人情,不太适合当今的世下,那样,对自己过于苛刻,会让自己活得很累。也许,是她工作的样子常常会让我想起曾经的自己,那个曾经无枝可依的浪子。让她做学生们的带路人,我是想让这些娃娃们在有一天,突然想起曾经的这段经历,她们的大姐头没有把她们带到邪路上去。即使这样,在一个冬月的上午,我接到黄静玲的电话,电话那边哭的是梨花带雨,竟无语凝噎,无法言说,在其平静之后,我才搞清楚,因为她做了件冒风险的事情,被邓燕及时制止并批评了几句。因为此女天生腼腆,加之后怕,面对这种事情便瞬间崩溃。

  这种工地,因为前期的建筑层比较厚,文化层前期早已破坏,加之后期清理建筑层时,也多有损伤,这里的文化层基本不见,发掘起来,并不费劲。尽管地层堆积不好,我们还是严格遵守国家文物局的要求,按照探方法对工地进行了布方,科学发掘。而工地上,我们必须面对的主要问题就是遗迹数量众多,埋葬深。通过初步发掘,我们发现有些商代灰坑的深度可达6至7米,这样的深度,让我们在安全上出现了很大压力,如果要保持灰坑的原状态,那么商代方形灰坑越往下越小,对发掘带来很大不便,若将人置于7米下的竖井中作业,如果发生垮塌,后果将不堪设想。面对这种情况,我们采用边发掘、边扩方的方法,在已经不断下清的过程中,逐渐扩方,通过扩方,我们可以在安全的防护下,逐渐清理遗迹内堆积。同时,这一区域的汉代墓葬也非常的深,多在4米左右,更有甚者,在6至7米左右。鉴于我们挖灰坑的方法,我们对墓葬也采取了这种方式,这样在清理起来,尽管有些费事,但是,安全系数却很高。

  相比于其他的考古基建项目,我们的这个项目不仅仅在技术上有较高的要求,是国家文物局关注的重点项目,同时,在理论上也有高标准,工地上四个嗷嗷待哺的实习生,她们的性格差异很大,王笑笑同学果敢大胆,黄静玲谨慎细心,程方内向寡言,刘心怡文静默然。虽然四人各有性格,但是终究是实习生,相比于其他成熟的技术员,这些来实习的学生对我们的工作提出了高要求,毕竟,作为她们的实习老师,不仅仅要告诉她们怎么做?并且也要告诉她们为什么?当凡事都必须有个“为什么”的时候,我顿时就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加之学生们对于知识的渴望,她们对工地所有的事情都觉得新鲜,都感到好奇,并且会时常提出问题,有些问题我们尚可以应对,但是对有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我们也时常不知该如何回复。看见汉代的人骨,就会问:“这些人为什么是这个样子?”“他们的骨头为啥这么粗?”“他(她)的腿为什么这样细呀?”这些无厘头的问题正中我知识盲点,我便不敢再说话,害怕说错话,给了她们不正确的答案,免得误人子弟,那种纠结常会让我这个须眉大汉变得有些像裹脚的女人,不敢迈开步子前进。为了解决这些女同学的问题,我们只好在田野工作中开办了临时的理论培训班,通过讲授考古理论知识和田野技能,来规范问题的出处与方向,通过这样的方式,终于把这些脱缰的野马拽回她们原本该待的地方。

  2018年的考古工作在时间的流逝中,迎来隆冬季节,当大雪覆盖着整个工地的时候,四野皆被大雪掩盖,只有那些被清理完的遗迹,就像一个个眼睛,张望着苍穹,打量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世界。

  开启2019年

  2019年的春节刚过,迎春花才刚刚绽放,我们在二七塔旁的工地又开始忙碌了。今年是工地计划完工的一年,于是,我们的工地迎来了一批增派的技术人员,陈阳、赵福乐、高宏、景亚茹等人,此前,这四人在郑州南岗刘挖明代墓葬(可见拙作《郑州南岗刘明代墓葬发掘记》,《大众考古》2022年10期)。他们的到来大大增强了整个工地的技术力量,同时也为我们带来了新的问题——桌子周边坐不下了。在增加了几个桌子后,我们依桌坐下了,那时候,整个工地整齐有序,生气活泼,安逸悠远。

  初春的中午,太阳光穿过二七塔顶,洒落在我们的工作室前,我们掩了工地大门,瞬间会将外面的喧闹隔绝起来,于闹市之中得一片清净地。摆起一排长桌,上面摆满了各色的菜肴,五颜六色,冷盘热菜,荤素搭配,大家围桌而坐,觥筹之间,顿生江湖与庙堂仅有一步之遥的错觉。毕竟,工地围墙外是繁华的二七商圈,我们隔墙而看,百年德化也只是几步的距离,外面的繁华喧嚣热闹与墙内幽静自得形成了明显的反差。墙外的高楼大桥,霓虹电光是现代科技的杰作,围墙之内所能看到的是灰坑水井,墓葬窖穴是古人的文化残存。墙外的世界是我们的,也曾经是他们的。历史的轮回中,他们从古代一路走来,生于斯、葬于斯,他们是这一片热土的曾经。当历史向我们流淌,我们是这片热土的现在,但是,终有一天,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成为历史。因此,工地大门不再是一道普通的门,它如同一个时空的转换台,门内,我们与古人对话,门外,我们与现代共享繁华。而这个特征在大家的穿着打扮上表现得最为明显,我们队伍中的女同志们在上班与下班时,常常是两套装备。由于大都是青春靓丽的女孩,进门后,立刻换上蓝色工作服投入工作,下班后,大家纷纷换上时尚的外套,展现出现代人的婀娜,原本蓝色的海洋顿时就泛起五彩斑斓的花朵。尤其是景亚茹同志,身材高挑,干起工作进退有度,打扮起来也是格外时尚,成为工地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轰轰烈烈的大生产开始后,我们发现了隐藏在这片热土下太多的秘密,商代的窖穴、战国的水井、汉代的墓葬等等,这些遗迹中的各种出土物也是各具特色,商代的陶斝、战国的陶罐、汉代的铜镜、唐代的三彩、明清的瓷碗。其中,商代与汉代的遗存与出土物最丰富,商代的遗迹多是方形窖穴,这种窖穴的形制非常规整,口部多为长方形或方形,竖穴土坑式,深度多在4至6米左右。坑内堆积非常丰富,坑底也多有完整的陶器发现,因此,我们采用扩方法对其清理,也收获了不少完整器。如陶鬲、陶斝、陶豆、陶盆、陶簋、陶壶、陶甗、陶甑和卜骨等。尽管出土物如此的繁杂,与汉墓比起来,还是有些相形见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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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代墓葬在这片土地上分布的非常密集,且多为西汉时期,清一色的洞室墓,分为两种,空心砖砖室墓和小砖砖室墓,前者略胜。这些汉墓为我们的发掘工作带来了不小的压力。因为,此地发现的汉墓多保存完整,极少被盗,其中一座就被我们小队号称“专业第一”的黄晨同志遇上,那是一座形制巨大的西汉晚期墓葬,局部残破,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发掘至墓底,竟然只发现了零星的五铢钱,对此墓清理花了很多心血的小黄,顿时,就仰天长叹,不能自抑。相比于小黄的手气,邓燕的运气就比他好多了,毕竟她挖出了一座唐代墓葬,还挨了批评。那座唐代墓葬在早期清表时已被破坏,发掘区域的基坑壁上可见残部,因为挂在了壁上,邓燕看见了这个遗迹,遂将其进行了清理,经过一阵忙碌之后,发掘出了一堆文物,铜镜、手镯、装饰品等等。当我看到这些器物后,当即就批评了邓燕,并立刻停工,开了一个业务短会。因为,装饰品被清理回来后已经全部散落,不能成形。面对这种情况,我告诉大家:考古不是挖宝,是科学研究的工作。一座墓葬有无随葬品都是古人真实生活的写照,即使被盗,也是墓葬历史的一种呈现,因此不能有主观得失,而要客观地记录,严肃地对待。同时,田野考古也不是单纯的器物清理,更不是清土豆式的挖宝,田野考古学最主要,最核心的就是原生情景,当一件器物被粗暴地剥离出其原生场景,那么这件文物的价值就会打折,所以对于复合型文物,最好是保持原状,而不要轻易地清理,最好是全部提取,放入实验室再进行操作。这次会议之后,我觉得大家在文物的提取上有所精进,更加的科学。后来,我听闻小黄在别的工地就完整地提取了一件唐代的头饰,并放入实验室进行考古,这或许就是知识的力量吧。

  这些汉墓不但没有被盗,而且出土物非常丰富,但是与墓葬的形制相比,我们更喜欢后者。这些汉代砖室墓数量众多,空心砖上多有图案,虽多为单一图案,但是偶尔也可见飞鸟走兽,楼阁华车,这些多变的纹饰点缀着寂寥的墓室,丰富着古人的生活,也开阔着我们的视野。除去这些耳目之娱,合葬墓着实刷新着我们的认知。异穴合葬是这个墓地普遍的流行方式。两座墓葬之间,或以过道相连,或以墓道相通,他们似乎在用一种近乎倔强的方式在践行曾经的爱情誓言。

  这种异穴方式的男女合葬很好理解,但是同穴的男女合葬墓似乎就不好解释了。“难道他们都是同一天去世的?如果不是,这样是不是有些太残忍呢?爱情会消失吗?”这些问题来自于那个装扮时尚的女生,她一直以“多问第一”在我的团队存在,不知就问,因此也比别人更加精进。呵呵呵……工地一阵笑声之后,我觉得似乎得说些什么,要不这个笑声不就成为了掩饰尴尬的道具了吗?我随即问道:“你看过一个名叫刘文科的人,写的硕士论文《黄河流域史前男女合葬墓研究》吗?”女孩子抿着嘴,摇了摇头,却笑得更开心了。我说:“那就听刘先生给你讲道。”

  其实,古代两口子同时去世的事情有,但只是偶然现象。在汉代,人们思想还是很开放,所谓“仲春之际,奔者不禁”,月上枝头,人约黄昏,男男女女,那是多么开放的生活,我们现代人都不敢想,更不要说干。那时候的人不像宋元以后,那么的拘谨,尤其是明清之际,女人由于礼教的限制,不要说穿热裤,就连与男性说话都不允许,因此,以死殉节的人或比较多。

  因此,判断这个问题,首先是看田野发掘的场景,必须从静态的现象去推断动态的过程。在汉代或者其他时代墓葬中一旦发现了合葬墓,即使是夫妻合葬,我们也要时刻保持警惕,毕竟野外考古工作是可以确定他们埋藏过程的唯一方法。考古现场是一切研究的基础。如果野外工作马虎就会造成室内研究结果的失误,就像这座夫妻同穴合葬墓,究竟是什么样的埋葬方式,要从埋藏细节与静态端倪中去观察,而不能仅仅看现状,现状是静态的,而埋葬过程是动态的。如果只从静态的视角看问题,那么考古学就会很简单。考古学要“透物见人”,就必须看到这个动态的过程。你看,这个墓葬,墓室比一般的墓室略宽。其次,它的左右两侧建筑材料也不一致,一侧为小砖,一侧为空心砖,随葬器物也分两堆搁置。同时,墓室的人骨也表现出有差异,最为重要的现象就是竟然有一个陶罐被搁置在墓门外侧位置。这些现象,说明了什么呢?只有一点,就是事出蹊跷必有内因。我们看到的是这个现象,而一切的证据表现出这个静态的结果并不是原始状态,也就是这个静态现象是多个动态过程造成的。比如,墓葬的建筑材料存在差异,墓门上竟然有陶罐,加上人骨差异,都凸显出此墓葬曾二次扰动过,也就是男女在合葬过程中存在先后的关系,其中,一人先逝,随即被埋入此墓葬中,后其配偶死后,也埋葬于此,形成合葬。这个过程是动态的,比如前期所用的材料是一种,后期所用墓葬材料是一种,在墓穴扩建时,先逝者多会被扰动,骨骼会有扰乱,因此墓葬会有异常情况。而墓葬在扩建时,将先逝者的一件陶器扩建时刨出,在埋入第二个人时,又将其与先逝者混埋一处,于是就出现了你看到的这个情景。

  “那么,谁先,谁后呢?”小景看着这座合葬墓,又问了一句。

  “那个先走的人,一定是被伤害最深的人,因为埋葬较早,多被后者扰乱打破。因此,这种合葬关系中,就是被打破者,遗骸有局部扰动的一般都是先行者。”讲完之后,我笑着对她说,其实可以看一下,我的论文,尽管通篇写得不咋样,但是在合葬这个动态关系这块,写得还较为精彩。

  考古大会战

  一直以来,觉得二七大会战的标志性事情应该以郭向坤、任丽娟、秦德宁三人的到来比较妥当,毕竟,他们是从别的项目组抽调过来的人员,用以增加我们的人手,而且秦德宁、郭向坤原本就是独立的小队。他们的到来,为我们项目组不但增加了发掘实力,而且也大大地扩展了我们的食谱结构。郭向坤师傅虽出生于河南偃师,但曾定居新疆,无师自通,烧得一手西域好菜,尤其是新疆大盘鸡更是拿手绝活,每逢佳节或天雨时节,他便亲自掌勺,烹制佳肴,尤其是那肉的鲜香,辣椒的浓烈,土豆的绵长,恰如其人,粗粝中有些柔软。饭后,他总是拿个小凳,坐在一堆陶片堆中,静静地拼接,尝试各种方式,总是将看似无法成型的残破陶器拼接成一个近乎完美的器物,在他手上修复出的商代陶器最多,无愧于妙手之称。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想这性格如此火爆的人,竟有如此细腻的心态,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当然,在他负责下,工地西侧的重点区域,原本怀疑是壕沟位置,在全面揭开后,所谓的壕沟,向南渐收,成为了一个不规则的灰坑。或许这就是考古的魅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层会是什么?或许就是人们给你挖的一个大坑。

  随着工地的全面揭开,挖沟的挖沟,挖坑的挖坑,挖墓的挖墓,一派热闹的景象。但是由于大气管控的要求,已经发掘区域必须用防尘网进行遮盖,工地位于市中心,只好遵循安排,为天蓝蓝做出考古人的贡献。凡事有利有弊,天蓝了,脚下却不稳了,我们的发掘自东而西,而门在东开,因此,我们出土时,要经过长长的且暗藏玄机的已发掘区,这个区域大坑套小坑,坑坑相接,每次途经,总要十分小心才好,这就正应了,生活不仅有眼前的二七塔,也有脚下的大坑。而现在,还要加盖防尘网,风险系数明显攀升,每次路过,如同过雷区。虽然,掉进坑的事情不常发生,即使掉进去,多半会被网子兜住,如同挂在树上的二师兄,除非体积过于庞大,才会尘埃落定(腚)。

  但是,落坑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是一个中午时分,高宏在穿越“坑区”时,一不留神就掉进坑里去了,说时迟那时快,在文物保护区,顿时蹿出一个高大黑影,直奔高宏而去,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瞬间就来到高宏身边,一把抓起落在坑里的高宏,将她拽上坑来,又是拍土,又是嘘寒问暖。这时,我们才发现这个黑影就是我们的文物保护专干吴金涛。受到惊吓之后,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系列变故,瘦小的高宏一脸绯红,连忙推开小吴。站在远处的我们,也被这一系列动作搞得如同丈二的和尚。但,顿时,我们大家彼此一笑,就全明白了,怪不得这两天有奇事频发,现在不都有答案了吗?于是,中午,我们多加了好几个菜,让这两个年轻的“地下党”转成地面“正规军”。由此可知,掉进坑里,也不一定都是坏事,有些就是“天作之坑”,比如郭老师挖的那个大灰坑,高宏掉进去的这个小灰坑就都是。所以不要畏惧坑,保不齐那是件好事情呢?怪不得人常说,吃亏是福呀。

  鉴于高宏的这天作之坑,当天下午,邓燕带着工人,用我们的标杆与警戒带因形走势地在发掘区标记出了一条安全通道,并对危险区域进行了加固和标识,这样,这一片危险区域中就走出了一条坦途。这个做法恰被下午检查工地的杜新院长发现,盛赞不已,并且全院推广。事后,杜院长给我讲,这次检查工地,发现邓燕变化挺大的,比以前更加的大方和自信了,不像以前那样沉默不言。其实,岁月给予人们的东西,不仅仅有苍老,也有成长。我不止一次地回想起,2015年深秋,邓燕初来我的项目组时的模样,恬静无语,默默跟在工地现场负责人梁亚男的身后,胆怯地张望着这个世界。在这几年里,她与我合作,谨慎而负责地干着工地上所有的事情。这个对爱情大胆,坚忍的女生结束了与男友长达八年的爱情长跑,终究修成正果。虽然婚姻和我们所热衷的爱情并不一样,但是我坚信,一个心中有爱,认真负责的人,一定会过好她的这一生。我还是希望她能对自己不要过于苛刻,其实,有时候,过度完美也是一种伤害。

  再美好的华章终有落幕的时刻,考古会战也一样。在发掘区域我们清理出商以来多个时期的文化遗存,出土的器物也不可胜数。原本位于工地西侧的疑似夯土层在三年来的发掘中,从原来的城墙,变为了疑似壕沟,再从壕沟变成了一个灰坑。这样的喜剧对于一个静止的遗迹而言并没有什么,因为,它已经深埋于此达三千年之久,它从未说过自己是什么,说它是什么的人恰是不断变化的我们。虽然,每一次,我们都觉得自己这次判断是正确,但是,当尘埃落定,我们才发现,这一切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但是我们深知,每一次变化,我们都距离真相更近了一步。

  答案揭晓后,省、市文物局都安排了专家对这个工地进行验收。那天,我将做好的PPT放给来检查的专家看时,五味杂陈,毕竟,一件事情终于结束了。

  完整收官

  工地验收结束后,我们一直保持着工地的原貌,静等国家文物局的检查。这段时间里,我们掩起门来,岁月过得很慢,将挖出来的陶片,慢慢地修整、粘对,有不少都可以修复成完整的罐子。当然,代价也是惨重的,双手沾满502胶水是小事,有时候,甚至被胶水烫伤。有一天上午,我们在修陶器的时候,一不留神,阳光下饱吸热量的胶水就滴到了小景的手上,瞬间,白皙的手背化为绯红,几秒后就腾起一个大泡,如此情景,大家急忙去找了些冰块敷上,过了阵,大泡才有所收敛,然后,大家才笑着说:“这下可破了手相了。”吃一堑,长一智,此后,我们再修陶器时,就格外地注意,唯恐被继续破相。

  等待的日子,时间虽然很慢,却是工地资料查漏补缺的好时机。当一些细微工作要去补充时,邓燕就和看工地的大叔一起合作工作。突然有一天,我看见小邓的丈夫小李在帮忙干活。细问之下,才知道,看场大叔在工作时,扭了腰,邓燕深感这是她的责任,于是让丈夫请假,来这边帮忙。我当时心想,何必呢?但又一想,善良的人原本如此。

  2019年终究过去,我们的工地又一次完全覆盖在白雪之下,那时,我们还不知道这次冬藏的时间非常的漫长。

  2020年,我奉命前往二七工地蹲点,那时节,整个昔日繁华的二七广场门可罗雀,零星的几个人不是急救的大白,就是穿红马甲的志愿者。那时候的二七工地,从里到外都沉浸在一种肃杀的气氛中,墙外了无声音,墙内声音了无。我搬了张桌子坐在工地一侧,伏案改写稿子。未过几日,疫情缓解,我和邓燕便将二七的出土物标记完整,全部运送回单位。

  那天中午,我找到文印室张帅,希望她能够加快二七工地发掘报告的出具,她二话没说,便投入工作,第二天清晨,她将发掘报告交到我的手中时,一脸的疲惫。

  终于,历时两年多的二七工地,终于完整收官。

郑州二七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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