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居然鬼使神差地,再一次踏上了这条时隐时现于杂草丛生中的资水纤道。
这不就是那一条曾经布满过你的童年及少年脚印的纤道么?
时间确实是久远了些,那都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往事了。但时间并不真如烟缕,那随风飘散而去的,不过是记忆中的浮尘而已。当尘埃落定,往昔的日子仍如一砖一石垒砌的长城,长久地在你的记忆中延伸着。
是的,内行人一看便知,你走路的姿势,你挥手的姿势,你蹲身的姿势,包括你身上散发出的某些气息,都会有意或无意地泄露出你曾经拉过纤、驾过船的消息来。你于是笑了,这是自豪的笑。
就这么沿资水步行,走得累了,饿了,看看天色,已近黄昏。这样的时候,江中就飘浮着雾霭了,是乳白色的雾,一缕一缕的,忽聚忽散,忽聚忽散。
景致无论如何是最美的。可是你腹中饥饿,腿脚酸软,巴不得的是能有一填饱肚子的地方。然而偏偏蜿蜒于脚下的这条路,是一条多年不被人走了的荒废纤道。它的前方,旅社或酒肆或饭馆,自然是不会有的。奇迹不会在这荒寂的野外出现。“应该说茅屋还是有吧。”你便不失时机地为你自己打气了。
在水声愈来愈响的时候,终于就见到一户人家了。也闻到了炊烟的温馨呢。但你又不禁为这户人家捏下一把汗。这是一处怎样的长滩、险滩呢?滩涂弯弯曲曲,两壁悬崖对峙着,在这样的长滩行船或上或下都是极不容易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在这江壑之中没掩埋着几多船夫或水手的尸骨!待再走近时就看得完全清楚了,只不过是一顶破烂船棚趴在纤道旁边。幸亏你未抱太大希望,不然希望愈大,失望也就愈大的。只要能讨得一碗饭吃就行,只要能借得五尺空隙躺上一宿就行。你别无他求。
二
然而迎接你的是一条狗,一条黑毛狼狗。这种狗自然很高大,相貌也很凶残,乍一看,你的灵魂都要出窍了。就这么站着吧,那狗也站着,它像是在嗅着什么,猜度什么。大概对峙了有分把钟吧,怕是见你并无恶意,它便缓缓地开始摇着尾巴了,眸子里,也溢出了温和的光泽。这样的时候,狗就又钻进船棚罩成的屋里去了,它刚进去,便钻出一人,是一老媪,约摸六十几岁吧。她见了你,点了点头,并无陌生的感觉,不问你从哪里来,也不问你到哪里去。莫非是那条黑毛狼狗已经把它嗅觉到的一切全都告诉她了?然后只淡淡地一笑,“不是缘份不碰面”,说着,便把你让进了她的“家”里。
家里就她一人,以及,那条黑毛狼狗。
这是怎么回事呢?一个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就着一顶破烂船棚,竟在这荒寂的野外,在这滔滔滚滚的江岸边,支撑起一个生命的归宿!当然了,兴许是你的瞎猜吧,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她的归宿?仿佛是回答你,一个声音便响了:“如果他和船不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他,一直等到地老天荒。”这声音是出自眼前这位妇人之口么?正疑惑间,就又听到一个喑哑的回答声了:“我回来啦,就在你身边的江壑里。”飘飘渺渺的,似从遥远处传来,又像是从自己身边发出。
是一个谜。谜底就藏在她那哀怨又坚毅的双眸中。
妇人转过身去,待再转过身来时,已将一碗米饭递在你的眼前了。
饥饿时,饭便是最重大最新颖最鲜明的主题。你狼吞虎咽地吃着。那条黑毛狗就趴在妇人的身边,贪馋地望着你,并不时地舐舔舌头,不时地瞟一眼它的主人。看得出来,它似乎有些抱不平,也有几分委屈。莫非是它和它的主人都还没吃,而且把自己口中食省给你了么?稍有迟疑时,妇人发话了:“看来你也是资水船帮的后代,有一股水腥气在你身上,这是它嗅出来的!”说着朝黑毛狗满意地瞥了一眼:“只是我家里没有么子好东西待你,就这粗茶淡饭,你敞开肚子呷吧,呷饱了,就困一觉,这里前去,好几里都冒得人家借宿哩!”
还须作什么回答?说什么都是多余,也不必再打听她一个妇道人家为什么能在这地方安身立命了。人的一生漫长,演绎出什么样的剧情来都是合理的。且莫惊扰她,让她长相厮守着一团谜,于这荒寂又喧闹的江峡中度过企盼的人生吧。
资水沉沉滚过去,夜,倏忽就很深了。是一个无星也无月的夜晚。然而那妇人,那黑毛狼狗,他们默默地守候在这破船棚的“家”门口,像在侧耳倾听着什么,又像注目凝视着什么。这情景,仰躺在船棚中温热被窝里的你,却是看得非常真切的。非常真切,永世难忘。
就如同难以忘记幼年时你自己在船上和在这纤道上的故事。
三
你的童年和少年是在资水的船帮里度过的。那时候,家乡没有公路,也没有铁路,一条汹涌着滚滚激流的资水,便成了你的父辈们十分重要的交通途径。
有一首辛酸的船谣一代又一代流传着:
资水行船莫单帮,
单帮攒钱不久长,
一旦碰到江中鬼,
不但船毁还人亡。
所谓船帮,一般有五六条船以上,船上人丁,相互帮衬,形同一个和睦的大家庭。资水上游沿岸,盛产煤炭及木材,江上的船帮,就是经常满载着这类货物送往湖北汉口或江苏南京,然后再从汉口、南京等地,装了食盐或粮食销给上游集镇的商行。记起那一首辛酸的船谣,你仿佛又回到那一段时光了。
“纤狗儿,你也该消停消停哒,船头船尾乱爬么子嘛,还怕冒得你卖力气的时候啊!”这是你母亲的声音。父母疼幼子,船家人亦不例外。你母亲总是巴望着你早日长成一条汉子,又总是想时常把你拴在身边。
是的,每逢船走下水,便是最好的养精蓄锐的时候,唯有掌艄的爷爷双目紧盯前方,两手紧抓舵柄,闯滩冲峡,不敢有一丝松懈。若是船往上行,你们便纷纷系了纤搭肩上岸,四脚四手形同狗爬着匐匍拉纤。船与船紧紧地咬着,纤夫们一队队相衔,喊着号子,打着口哨,艰辛中充满着乐趣。而如果是遇上滩峡,便只得停船调整队伍,船帮中男女人丁,排成长队,把船一条条地拉过长滩,再分别启锚。领头纤的自然是最具威信也最有力气的汉子,他手揽一大串纤缆,匐匍在队伍的最前列,一步一声号子,后面的则应着号子声,合着脚步,寸寸地向前逼进。拉到紧要处,一个脚趾头便是一颗铁钉,牢牢地钉紧纤道,腰杆弯成桥拱状,双手张开着总想能抓住一根藤蔓或一根小草,喉咙里喘着粗气,口中呼着号子,衣服是早就扔进了船仓的,全身只剩下一条遮羞的短裤衩,阳光的曝晒下,闪着油亮汗光的身躯鼓胀着黝黑的肌腱,在汹涌着滚滚激流的滩峡江岸上定格成一队力与美的铜雕……长滩过去,这群拉纤的男人或女人,便横七竖八地仰躺在各自的船头上,沐着浸凉的江风,欣赏着碧蓝的天空和洁白的流云,那才是人世间最美的一种享受哦!
然而不久,你们家便脱离了船帮。那时候,你爷爷还不到六十岁,他已经亲自主持为你伯父添置了一条新船,让他们家独立门户跑水上活计了,而你也刚好初小毕业,父亲又正值壮年,加上吃苦耐劳的母亲同正在成长中的你们兄弟三人,一家六口,算是水上人家中最强盛的一族了。你父亲是个拉头纤的好手,身强力壮,性格刚烈,就是他提出要独立门户的。没有了船队的拖累,一家人轻捷简便,生意自然活泛多了,不上三年,你们家的那条旧船便换了新船,也确实是令人羡慕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新船下水的第二年开春从汉口装了满船食盐返航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正是桃花水涨的三月天。江水说涨就涨,洪涛滚滚,如同千军万马在资江汇集。这样的时候,你们家的新船已经停泊在挨近唐家观小镇下游不到几里的一个水湾,只须拉过眼前的那道长滩——崩洪滩,满船食盐便可脱手给镇上的商行换钱了。掌艄的爷爷起初还有着几分犹豫,他双眉紧锁,少言寡语,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凭着他行船数十载的经验,一定知道在暴涨洪水的时候顶着巨浪洪涛闯崩洪滩是件凶多吉少的事。可性烈气盛的你的父亲却执意要启锚开船。他咕噜咕噜地猛灌了几口老白干后,粗声大气地吆喝道:“怕么子卵,船到顶风也能行,我就不信这个邪!”话音未落,便催促母亲同你们兄弟上岸解缆拉纤。爷爷明白自己是阻止不了你父亲的,只得勉为其难地升起了帆篷……
此时,雨点子仍在飘着,你父亲赤着膀子在前牛吼般一声号子喊响,船便缓缓地离开了江湾。
纤夫拉滩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前面有人坠下滩哪——嗬嘿!
后面纤道脚板响哪——嗬嘿!
凝重、深沉的号子声从你们父子的胸腔里迸出,在江峡中回荡着……
资水源远流长,有滩峡九九八十一道,而逼在你们眼前的崩洪滩,便是这八十一滩中最凶险的一道滩峡。船已经进入崩洪滩中段了,那被两岸群山突然逼得狭窄的江流,咆哮着,翻腾着,其声势令人毛骨悚然。水上人有句民谚说:“不是硬汉莫驾船,驾船的硬汉胆包天,有朝一日遇险境,神莫慌,意莫乱!”你父亲当然是称得上一条硬汉子的,闯滩过峡,从未见他有过惧色,然而此时,从他那粗嗓门中吼喊出来的号子声,却有着几分慌乱了,你已不敢抬眼看父亲,只照样地把弯成了桥拱状的稚嫩腰杆子拼命伸直,将小小的脚趾头使劲地扎进纤道,匍匐着尾随在后。但听到从前面传来的“咔吧咔吧”声,你已经知道父亲那钢铁般硬朗的脊梁骨在挪位了。一瞬,母亲负重的脊梁骨也在“咔吧咔吧”地响着,你们兄弟的脊梁骨也在“咔吧咔吧”地响着,号子已经乱了,气也已经接不上了,而水势却仍在上涨,巨浪一个大似一个地盖过来,船舱里进水了,船身在一寸一寸下沉……你那有着丰富行船经验的爷爷已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妙,他只能是别无选择地选择砍断纤缆,以求保护住江岸上挣扎得精疲力尽的儿孙们,不然,渗水的盐船一旦横头逆转,那是会把紧系在纤缆上的一家人全拖入滚滚洪流的。说时迟,那时快,你那掌艄的爷爷一跃而起,冲向船头,从船板上抓起明晃晃的镇妖板斧,手起斧落,绳缆便啪地一声成了两截……
“从此莫单帮啊——”这是你爷爷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呐喊声。
你爷爷被突然断裂的纤缆抽得如同陀螺般坠入了激浪洪涛。
船翻着滚着在汹涌澎湃的江流中被撞成了无数碎片。
……
待你们从天旋地转的晕厥中醒悟过来时,悲剧已经酿成,一切都已经晚了。
你爷爷血肉模糊的尸体是在下游的江湾里打捞上岸的,母亲托人扯了几丈粗白布为爷爷裹住尸体。牛高马大,性情刚烈的你父亲意志一下子崩溃了,仿佛一时间老了许多,他轰然一声跪在爷爷的尸体旁,两个拳头鼓点般擂打着自己的胸脯,泪如雨下,在无言地忏悔着……
当然没有责备的声音,因为一切责备都已于事无补。一家人全都跪在了死者面前,无声地淌着忏悔的泪水。你也长跪着,很懂事地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爷爷临终前喊出的那一句“从此莫单帮啊”的警语。
资水是凶险的,但资水的传统是美好的。“一家遭难,众人相帮。”一场天灾人祸过去,船帮众人掏钱相帮,又为你们家购置了一条几经修补过的半旧木船。你父亲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变得性情温厚了许多,他当着上百名老少男女的面发下重誓,一定要把自己的毕生精力用在整个船帮上,再也不见利负义跑单帮了。否则,他将抛尸江峡。时间如同资江流水滔滔远逝。自那以后,船帮的拉纤队伍中,你的父亲仍然是一名拉头纤的纤夫。他那牛高马大的,铁打铜铸般的身影,成了你记忆中负重拉纤的永远坐标。
纤夫过滩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众人齐心哪——嗬嘿!
莫单帮啊——嗬嘿!
纤夫号子声再度在江峡中响起时,便已经注入了新的内涵。你知道,这新的内涵中无疑包括着死者对生死的劝勉和告诫,更包括着生者对死者的承诺与誓言。你们家的那一条木船始终是走在船帮中的最后面(是不是象征着那是资水跑过单帮的最后一条船呢),所不同的是,船上的帆篷却布满着斑斑血迹。在阳光的照耀下,那面血色的红帆如火一般燃烧着,燃烧着——那是一面用包裹过你爷爷尸体的布匹所缝织的红帆啊!
四
似梦非梦中,你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
昨夜里,江风一定很猛吧,使人觉得如同睡在飘摇的船上。是的,就在你似梦非梦中负重拉纤的时候,许多往事,比你似梦非梦的记忆还要遥远,也是与船与资水有关的——你父亲立在船尾一手操持舵柄,一手奋力撑篙,母亲却独自江岸,背负着沉重的纤缆寸寸前蠕。那时你只有三岁,两个哥哥就由爷爷和奶奶守护着,他们正是启蒙读书的年龄。但母亲却执意要把她的幼子带在身边,是期盼着你长大后也能成为一名拉头纤的硬汉么?她总是习惯地一直唤着你的乳名:纤狗儿。你也确实如一条不安分的小狗,是怕你乱翻乱爬滚进江中么?母亲便用一根缆绳把你拴着,拴在桅杆旁边。眼睁睁看着那惨白着脸孔的布帆,你幼小的一颗心便颤抖不已……
“擦把脸吧!”柔柔和和的,这是那妇人的声音。
你忙翻身起床,有几分歉意地望着她笑笑:“给您添麻烦了,让您一夜没睡。”这是真诚的歉意。你接过洗脸巾,那种温热是极熟悉的。儿时的你,随父母亲在船上漂泊,不也是母亲常将擦脸的毛巾这样递给你的么?
早餐就丰盛多了。显然是作了准备的。
她怎么也知道你爱吃清水煮鱼呢?而且佐料也是那般相似:油嫩紫苏,老辣姜米……一坨一坨地,她尽往你碗里堆。你父亲也是最爱吃这种鱼的。不知怎么,你竟然情不自禁地把筷子搁在了饭碗上,老祖母说过:吃饭时只要先把筷子搁在碗上,再在心里头默默叨念死去的亲人的名字,他就会从冥冥中走来与你共餐。看着你的这一举动,妇人默默地点了点头,投过来的,全然是赞许的目光。
吃饭的时候,那妇人告诉你,沿下游前去七里的地方,有一小镇,叫江北镇。镇中人皆做油粑粑,两分钱一个,又糯又香,但千万莫要呷得太多,有句俗话,叫“食饱伤心”,什么好呷的东西,呷过头了,那胃口就变了,就再也不想呷那东西了,于是一钱不值。这似乎就引起了你的警觉,忙把堆放在饭碗中的鱼坨退出一半来,并且中肯地对那妇人说:“留着些滋味吧,我么子时候想呷这鱼了就再来!”她并没有言语,但你却分明地听到了一声游丝般轻微的叹息。像是撩拨开什么愁人的东西,妇人撩了撩发丝又接着讲起了镇子中的事情。她说:“镇子中唯有一户人家是打草鞋营生的。当然,说是一户,其实是一人,是一老人。他的草鞋,打得很薄,穿上脚板轻巧得很,又能耐久,因此凡是驾船跑资水的人,或上或下,路过这镇子时无一不买他的草鞋穿……”声音戛然止了。
上路了,那妇人执意要送你一程。那条黑毛狗也万般解人意地,嗅着走着一直到前面百米远的一座小石拱桥上才站定。到石拱桥了,你对那妇人说:“你回去吧!”那妇人却是无声。她沉默着,似是一种凭吊。
这就注定你一辈子都不得安宁了。
五
资水滔滔,多险滩也多急弯,然而那一江流水,却澄碧清澈;难怪这两岸或男人或女人,生性都如此倔强拙朴,兴许,是因了这江水的灵秀也不可知呢。
你的记忆又一次被浪奔浪流的一江资水激活了。
那天,阳光灿灿烂烂,本是一个启锚开船的好日子。和往常一样,接替你爷爷的父亲叉开着两腿,铁塔般立在后艄掌舵;船头,母亲把手中竹篙射向江岸,随着一声“依哟嗬”的船夫号子,江岸,就被远远地撑开了。
那是一船药材。是你父亲自己进深山老林采挖的。当日回得家来时,他那身被柴棍和荆条划得百孔千疮的衣服,让血与汗一浸染,已是乌七八紫了;手脚,张开着许多娃娃口,那淤在伤口里的血,已经结成了黑红的硬壳;然而他那如青铜铸成的脸膛上,却辉映着难得的满足和欣喜的光亮。说是把这船药材送往益阳变钱后,便可以请来船木匠,慎重其事地修补修补这条由船帮们集资购买的,与风浪搏斗了数十载的木船了。那神情,就仿佛修补一新的木船已泊在了他的瞳仁里。是因为只跑一趟水路并不太远的益阳,而且是行顺水船,待行上水时再加入船帮这是常事。是为了要将这条破船修补一新,父亲和母亲才决定日夜兼程赶往益阳送货么?
船过乌鸦咀,便接近“满天星”了。果真如繁星般密布的明崖暗礁,阴森森逼在了眼前。恰在这时,太阳又已西斜,洒满江闪闪烁烁的余晖遮人视线,更让人难以辨清前面的吉凶了。那一年你十三岁了,在家里休农忙假,也正好可以上船帮父母做一点杂事。但由于一连十多天患伤风感冒,年少的身子骨却一直软绵绵的,根本使不出半点力气来。因为是采山药的旺季,你的两个哥哥并没有上船,而是进深山老林刨药材去了。你躲进后舱,年少的灵魂,就随着波涛在一同颤抖着……
父亲的眉头拧紧着愤怒和坚毅,很是沉稳地辨听着母亲的指挥,还一边咕噜咕噜地灌着老白干。你想:父亲许是用酒来为自己壮胆量,抑或是在显示他的骁勇与豪迈吧!就像他采药回家的那天晚上,补完帆篷后的母亲,用灯拨棍蘸了桐油,还特意到灯火上烧得嗤喳喳响,才又烫上他的伤口。母亲心痛,喃喃地说:“忍着点,忍着点,热桐油能消炎退肿,还能生肌长肉呢……”然而你的父亲却咧开嘴笑了。“哈哈!你还把我当一条闯资水的船夫么?”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像是有意渲染一种恐怖气氛一样。就在即将穿过“满天星”时,“咔哧——”一声脆响,船身陡地抖了几下,这条曾经承受过激浪狂涛千万次啃咬的木船,再也没有抵抗的能力了,那间作床铺用处的后舱的底板,被暗礁无情地穿了一个碗大的漏洞。江水顿时喷涌进了船舱。病魔缠身的你吓傻了眼,不知道该怎么才好。说时迟,那时快,父亲飞起一脚把你挑开,毫不犹豫地把船上唯一的一床破棉絮卷成一团,严严地堵着了漏洞,随即,就雷吼般朝你喝道:“还想活就给我死死地坐着棉絮!”
此时,船已飙进了骆滩的咽喉处,两面悬崖被如同骆驼的驼峰般压得江面陡地窄了。滩啸声轰轰隆隆,仿佛千万副石磨在这江峡中碾过。也不知到底是由于这滩啸声的压挤还是浪涛的冲击,只听见整个船身都在咔吧咔吧地响。真让人担心它会在一时间全都散板,各自东西漂浮而去。
你曾听父亲说过:资水弯弯八十一滩,最险骆滩崩洪滩。然而,你醒悟得太慢了,那床堵着船底漏洞的破棉絮,早已被咝咝喷涌的水柱冲开了……你的灵魂猛然一阵颤抖。赶紧搂过棉絮整个身子向着洞口压去、压去……但是,这过失却再也无法弥补了,超载的旧木船怎禁得激浪狂涛的冲击,那漏洞越来越大了。你悔恨交加,向父亲投去请求恕罪的惊恐的目光,但父亲根本就来不及注意你了,他在用全副精力操持着舵柄;你再回头欲呼喊母亲时,而母亲手中的竹篙正撑得叽叽作响,狠狠地对准着迎面逼来的前方拐弯处的陡崖……这是怎样的惊险的场面哪!激流挟着飓风,呼啸着向铁青色的礁崖撞去,一个又一个波涛全都被撞得粉碎、粉碎……
就在你的父亲和母亲拼死拼活与险滩搏斗的时刻啊,船头绝望地朝东天一翘,“轰隆——”一声巨响,便完完全全地被激流推进了骆滩的峡谷深渊中……
你什么也无须再知道了,只把双眼紧紧地闭着,等待罪恶的死神把你拦腰抱起,再狠狠地摔向前面的礁崖,像浪涛一样地被撞成粉末……然而,仿佛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你突然隐约地感觉到有只巨手把你钳住了,正一起一伏地托举着你、托举着你……你终于从死神的嘴唇里被夺了出来,继而,像扔软皮球一样地,你被扔在了江岸的沙滩上。
也不知到底在沙滩上躺了多久,凄惶的月亮,从你微微睁开的眼睛里升了起来,惨白惨白的,就像刚刚目睹了一幕刺痛人心的悲剧。
——我的父亲!
——我的母亲哪!
在你的哑哑的呼喊声中,从下游江岸的纤道上蹒跚着走来了一个黑黑的人影。步子缓慢而又凝重。你想:兴许那便是我的父亲,或者是我的母亲吧?然而你却万万也没有想到,那会是你的遍体鳞伤的父亲正背着你的已经死去了的母亲一同来了。你不敢打听父亲是从什么地方把母亲打捞上岸的,他的嘴唇在渗着血珠,脸上的肌肉在抽动着,没有叹息,没有眼泪。把母亲安放在你身边后,父亲默默地勾下身去,叉开着十指在沙滩上掘着、掘着……
你的母亲就埋在了骆滩的滩脚下。
父亲衰老多了。回家后你的从不相信鬼神的父亲,第一件事便是在堂屋的神龛上点了一炷香并烧了几张纸钱,然后就呆呆地立在神龛前,好久好久。本来就嗜酒成癖的父亲后来就更爱喝酒了。嗜酒后他就举起拳头要擂打青天,怒斥青天的不公平,把你母亲的灵魂摄了去。青天无语,父亲就更怒了,“嘭嘭嘭”地捶着自己的胸脯,叱骂自己的无能,枉为了一世男子汉,没有能耐保护好自己的妻子,没有能耐造一条新船……
你的父亲终于没有能够闯过他人生中的这一道关隘,不久,便追随你的母亲而去了。因你的两个哥哥还尚未成家,你便过继给了同是驾船人家的伯父。
六
你的心思很重,但你的脚步却很稳健,很从容。
这小镇,诚如守着那条黑毛狼狗的身世如谜一般的老妇人所言,委实是小。
怕只有几十户人家吧,匍匐于这资水北岸的一个江湾湾里,宛如造物主随意涂抹的一弯细细娥眉。这小镇极别致,靠山的房屋是不用后廊柱的,只需从崖壁上瞄一处能放置横枕的坎儿就行了,甚至连后扇的板壁也不用装,陡峭的崖壁光滑平整,是天成的磨光石墙壁呢;傍江的房屋就另是一番情趣了:必须进深山选择了千年古树作吊脚柱子,而这吊脚柱子或春或秋,或冬或夏,年复一年地,都得具备牢牢竖立在水中支撑起整座房屋的一副体魄。
在资水沿岸,这类房屋当然就有着极富诗意的一个名字,叫:吊脚楼。
可是呢,小镇快走完了,你就是没见有卖油粑粑的。注目两面街坊,昔日的铺面开着,里面却尽是做木器家具、做竹器产品的男女。偶尔还会溅出几声粗野的怒骂:“你这猪婆,明天就要交货了,就会有票子到手了,也不晓得加把劲!”被怒骂者也并不示弱,把眼球一鼓,鼓得似就要弹射出来,用同样的怒骂声回敬:“你才比猪还蠢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怕我还不晓得赚钱?!”是呵,这些产品很赚钱那是一定的,要不,小镇人又为何宁愿把几百年来的传统小食的买卖也丢掉,而拿起了锯木破竹的斧头、锯子或刀具?你不禁就记起了一句“鸟匿山林鱼在水”的俚语来,那么人呢,莫非人就非得要一门心思钻在钱眼里不成么?但你又一想,心也坦然:重视价值观,社会行进的轮子定会转动得快些吧。可是那又香又糯的油粑粑,作为一种风味小食,一种地域文化,莫非就理所当然地应该随汤汤资水流去?
“兴许,这儿并不是那妇人所说的江北小镇?”你的脚步有些迟疑了,心里在犯着嘀咕。
这样的时候就有一厚重而又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嘭——!嘭嘭——!”这当然是编织草鞋的人用木槌在打捶稻草的声音。忽然就记起,你外公健在时也是一位编织草鞋的老者,他每每在编织草鞋前把稻草打捶几十遍,打捶得柔软之极,这样,编织出的草鞋才舒适、耐穿。这位打捶稻草的人无疑不会是你外公,你外公早已离开了艰辛的人世。
会是谁呢?是那妇人提及的编织草鞋的老人么?
就加快了脚步,你匆匆地循声找去。在这小镇尽头的一座吊脚楼里,你看到了那位躬身的捶草人。确实是一老人。他并没有回头,完全是凭着耳朵就听出有人在向他走近。“是来穿草鞋的么?”他那浑浊的问话一响起,握着槌的手就止住在半空了。却还是没有回头。但是,你毕竟已听出他话音里的悲怆了:
纤道已经荒芜,纤夫已经改行,谁还会来买他的草鞋呢?
当然就不忍心如实地回答他:“不,我不是来穿草鞋的,我的脚上正穿着崭新皮鞋。”你同时也不愿意欺骗一位老人,说:“是哩,我正是来穿草鞋的。”
该怎样回答他?你犹豫着,同时也沉默着。
老人的手仍然高高扬在半空,像一个永恒的问号——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心就一颤,你是慑于老人的威严?是为了表示对老人的尊敬?或许,是对历史的一种承认吧。只迟疑了片刻,你终于大声地回答说:“来啦,我来穿草鞋啦!”老人握着槌的手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他猛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向你扑过来,而且是张开双臂把你紧紧地搂着,紧紧地……像搂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魂魄。
那老人的双眼竟是瞎的。他说:“孩子,穿上这双草鞋吧,这是我今天刚刚编织好的一双。这许多年来,也只有你,是第一个来穿我的草鞋……”老人愈说愈动情。他还告诉你,草鞋已没人穿了,他是知道的,但是他却仍然在编织,不停地编织,仿佛编织一个漫长的梦幻……然后,又是他亲手把自己编织的草鞋一双一双地扔进资水……“这草鞋是属于资水的!”他最后说。
七
滔滔资水,日里夜里不停息,流走了多少动人心魄的悲壮故事。然而江岸崖石上那许多深深浅浅的纤痕,滔滔资水却是无法冲走的,船工与纤夫额上的艰辛劳苦的印迹,滔滔资水也一样无法冲走。
作为一名曾经的小纤夫,那段拉纤的日子你自然还清楚地记得。
那是你第一次加入纤夫的行列。是八岁还是九岁呢?反正是还不满十岁那个暑假吧。那时,你的父母亲还健在,和伯父也还没有分家,兄弟俩合掌着一条木船。为了添几分薄力也为了历练你稚嫩的肩膀,照例背着个纤搭肩,你在瘦而长的纤道上紧跟着大人们行走,拉纤的种种艰辛,也算是体验得深了,凝炼成一句:纤夫是铁打铜铸的汉子!
尤其是盛夏的正午,那墨绿墨绿的一江流水,挟带着灼人的气焰,正喧啸着向东撞去时,而那笨重又庞大的木船,又偏偏是毫不相让地顶着石块般拱来的浪涛逆行,那种对峙,也难说不使人心惊肉跳。纤夫们不会想象,想象不出自己是怎样的不同凡响的人物。他们总觉得自己很卑微,卑微得如同江岸峡谷中耸立的铁黑礁崖,之所以嶙峋地出现在江峡两岸,那是命运所注定。
入滩了。水流愈发湍急,浪涛也愈发凝重,轰轰隆隆的滩啸声,在江峡中撞来荡去,真让人疑心是沉雷在滚动。然而纤夫们像是有意要与这一滩浪涛比气势,浊重的声音,喊起了纤夫号子:
——咿哟——嗬嘿!
——咿哟——嗬嘿!
……
你挤在大人们的行列中,一副纤搭肩,紧紧地扣在稚嫩的肩胛上。每每你跟着大家喊起纤夫号子时,就总觉得有一股潜在的力量,陡然间从身心中膨胀开来。资水有首戏谑纤夫的民谣:
纤狗子,冒卵扒;
四脚四手,路上爬。
其实除去前两句带有贬义也不贴切外,后两句倒是很形象的。此时,你就把稚嫩而又黑红的背脊,弯成了桥拱形状;两只脚掌,正死命地抠进路面,抠进一个个深深的坑来;而叉开着十指的双手,又是怎样地颤颤巍巍想要抓爬前面的么子东西!你的眼珠已鼓成了弹丸,时刻都有可能射出眼眶,而所有气力又全都凝聚在纤缆上,这根似乎永远也无法拉直的纤缆呀,咝咝地在切割着拐弯处隆起的崖石了(你和你的父亲及兄弟们的肩胛也在被纤搭肩切割着呵)!然而那木船却总也无法切割开疯狂地压向船头的浪涛,那整个的一江激流,就如同稠稠的一江黏合剂,死死地把你们身后江流中的船黏合住,不让动弹。
你开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了,甚至白沫也从嘴角两边渗了出来,那纤夫号子,渐渐地已经哼不成声了:
——嗬——嗬!
——嗬——嗬!
而那姿势,却还是崖石一般坚强地向前倾扑着的,大汗淋漓的,童稚的你一样也是在显示着不倔、骁勇和强悍啊。
满载着货物的船实在太古老太沉重了,吃水很深很深。用落进陷阱的马车来比如它恐怕是算不得有丝毫夸张的。你和你的同伴们的力量在消耗着,时间在流逝,而船根本就没有前移哪怕是一尺一寸。墨绿墨绿的石块,拱动得好凶猛呀,挟着雄风,裹着沉雷,怕硬是想要把你们的船拱下滩去,怕硬是想要把你们的船压进谷底?这是拼搏的时刻呵,纤夫们!
你那位拉头纤的父亲发怒了,牙巴骨咬得嘎嘎响,还断断续续地骂出些粗野话来。他是在骂船上掌舵的你伯父,骂他为什么不把布帆升起来。
那是昨日在凝重的夕阳下赶着缝补好的布帆哪!那布帆曾旗帜般轰轰烈烈过一阵子呢!穿洞庭,过长江,任其顺风啵啵啵地赞颂它,但也就在赞颂它的同时也在撕扯着它呀!然而谁知补好了的布帆却还沮丧地蜷缩在桅杆下面……
白热的太阳在下沉。仿佛已压上了你们的头顶,压上了你们的背脊,咝咝咝,正在吸着你们毛孔里的汗水呢。炎阳下,你们黑红的肌肤在凝重地闪光。
哦,原来风早已经窒息了。
你父亲突然把向前伸直的手缩了回来,颤颤地又攥成了拳头,呼地一声,擂在纤道上,擂得尘土四溅。
——给我稳住!
——给我死死地稳住!
他大声地断喝。尔后,便把手合成喇叭筒,撕开喉咙呼起了喊风号子来:
哦噢——喂——!
哦噢——喂——!
这是一种古老的,涂上了很浓很浓的迷信色彩的,然又能恰到好处地表达纤夫们奢望的方式啊!
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你就听祖母讲过,说风是由一位神婆所掌管,她有一个风袋,把天下的风全都装在袋子里,只要她把袋子张开一线细缝,就有风呼呼地吹出来。但风婆总喜欢睡懒觉,睡着了,就忘记了把风袋张开。
驾船人如果需要风了,就只好大声地呼喊……
你父亲一定是在忏悔自己错怪了你伯父。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是因为没了风你伯父才没有升起帆篷来。于是,他就想起了风婆,祈祷风婆前往协助。他把喊风号子呼得那样响亮,响亮得如同金属的震鸣;他喊得那样虔诚,虔诚得如同一位清教徒。
哦噢——喂——!
哦噢——喂——!
声音如铅球,仿佛要把压抑着这江峡的两面山崖全都撞击成粉末……
太阳的熊熊火苗,在你们的裸背上腾跳、腾跳……
想是有意要给纤夫们身上镀一层灼烫的沉雄。
也不知是不是你父亲的喊风号子真的感动了风婆,还是碰巧要起风了,江岸山巅上的树梢在开始骚动,纤道旁卷缩着叶片的小草也摇晃起来,那如同石块般向船头拱去的浪涛,也已有了粼粼波纹逆向闪动……
哦噢——喂——!
哦噢——喂——!
在此起彼伏的喊风号子声中,布帆庄严地升上了桅杆。
你父亲的嗓音渐渐喑哑下去,嘴角也渗出了鲜红的血浆。他顺手从纤道旁扯了几株卷缩着叶片的嫩草塞进口中,执着地,复又弯下身子,且把脊背复又弯成桥拱形状,两只脚掌,复又死死地抠进路面……似乎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平静而慷慨地,把力量凝聚在那根似乎永远也拉不直的纤缆上。
笨重的船终于能切割开石块般坚硬的浪涛前行了。
八
纤道悠长,记忆亦悠长,你在拉纤的记忆中行走着,脚步便叩响小镇唐家观街巷中的石板路了。只要是在资水驾船跑过长途的船夫抑或水手,怕是无人不晓得小镇唐家观。唐家观在资水中游,属于安化境内。若从旱路走,从县城到唐家观,弯弯曲曲也才二十五里,水路就更近,三塘四滩不足二十里。
唐家观下面的一个埠头是沙湾。那儿盛产桃子,且那桃子质量极好,有人间仙桃之称。唐家观却不产桃子。到了桃熟季节,镇子上偶尔有几家店铺卖仙桃,那也是从沙湾贩来的。然而却有喷香的擂茶可饱口腹。且不要掏出亮亮晃晃的银毫子或花花绿绿的纸币来,更不分熟人或生人,男人或女人,老者或少者,碰上了,自个从碗柜里揭一只蓝花瓷碗,盛了那擂钵里的擂茶来喝就是了。那其实是有意为纤夫和水手及船工们准备的。
打擂茶的日子,无论如何是喜庆的日子。逢上哪家打擂茶,就是那家请客祝酒的前奏。这唐家观有句口头禅:“添人添喜。”能赶上到哪户人家饱餐一顿擂茶,那家又怎能不是洋洋得意觉得沾了不少光呢?
唐家观匍匐于资水北岸,挤挤挨挨屋檐搭屋檐百数户人家。一长溜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中穿过,一边是临江吊脚楼,一边是依山的木屋。这百数人家中,又每天每日都有人打擂茶。擂茶的做法好简单:一捧芝麻,一捧花生米,一把茶叶,一片两片生姜,一匙两匙食盐,拌放在擂钵里,细细一擂,再冲上一炉罐滚烫开水就成了。你至今仍记忆犹新,那香味不是酽酽的,而是清清淡淡的,却飘得好悠远,满镇子都在飘,还飘到资水江湾里来了。
资水汤汤,到得唐家观,缓缓地就想歇上一歇,因此这唐家观的吊脚楼下就成了整条资江最好泊船的去处。大船小船往这里一泊,那驾船的船夫抑或水手,铿锵的脚步就无不被擂茶的香味所牵动,于是沿了二十五六级石阶赶得镇上来,再踏一路青石板循擂茶的馨香走去。“纤狗儿,就数你嘴馋,但你也不能总是白喝人家的擂茶呀!”你仿佛又听到纤夫们打趣你的声音了。当然你们是不会白吃人家擂茶的,那可以当袋子使用的纤搭肩里头,就装了四斤五斤汉口白芝麻或五岗洲麻壳花生。往椿木方桌上一放,一蓝花瓷碗一蓝花瓷碗地就喝起擂茶来。这小镇唐家观本来就多水手船夫,有道是“船帮如骨肉”,无疑全然地就成了自家的人。
喝起擂茶,扯着闲谈,渐渐,暮色就薄薄地把这小小镇子给罩住,街巷倏忽也就变得更窄更悠长了。
其实小镇唐家观的夜晚比白天更令人难忘。
虽然没有歌声和箫声从歪歪斜斜的吊脚木楼里飘溢出来,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诗句,用在这里却万般的恰当和精确。那些平常喝烈性白干骂粗野话在风里浪里展示肌肉的汉子们,且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为自己缝补衣衫的白嫩的双手,一任思绪在这充满人情味的简陋的吊脚木楼里飘拂。
仿佛这以前或以后的种种艰辛劳苦,本来就与他们毫无关系……
更鼓声声敲碎人心。
天明了。船夫和水手们还得启锚开船无疑。只是那一双双平日里好灵活好有气力的粗手,解缆时不晓得为么子那样笨拙,而且抖抖瑟瑟。
于是那吊脚木楼上就飘出了软软的声音:
“去吧,快去快回来……”
……
船走了,划许许多多惆怅的痕迹在江面上,复又被碧水所抚平。但是那擂茶的清清淡淡的馨香却常常在小镇唐家观飘浮,在江湾里飘浮;那被这小镇唐家观的女人亲手缝补过的衣衫,亦常常温暖着水上汉子们的心……
但你这一次来到唐家观,却没有喝到擂茶,连擂茶的清清淡淡的馨香也没有闻到,贯满着双耳的,全是拉客或住宿,或吃馆子或买卖各色所谓地方特产的小商小贩的吆喝声……你当然就不敢多作停留,你害怕自己又会遇上江北小镇同样的尴尬。但你也照例没有说出那一句“相见不如怀念”的感叹的话。
你害怕这一句无意中说出的话,会在你的记忆中发酵出许多伤感来……
九
但是,真正对“船帮如骨肉”这句流传于资水的俗话理解得透彻,还是在你父母亲双双离世后的第三年,也是你过继给你伯父的第二年。
那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吧,你的伯父,已经离船到岸上与家人团聚度岁末来了。对于一个长年在水路上行走的人来说,这是他们一年中最值得珍惜的平安日子,资水有句民谣:“水上行,不是人;进屋门,是贵人。”你那虽无生育能力,但却天性贤惠的伯母,其时,便显得愈发温诚了。如侍候小孩,你伯母把那煨得热烫烫的老白干酌满满一蓝花瓷碗,递到伯父的手中;把那切得薄如火纸的腊肉用竹筷挟着送进伯父的嘴里……然而,就在这时,远远地传来了呼喊救命的声音。你伯父说声不妙,来不及多想便陡地站起身来,把手中的酒碗一扔,箭一般循声射了出去。
原来是一条没有来得及赶回家中团聚的外地货船,被迫停在上游不远的竹山湾躲避洪水,而纤夫和船工都步行回家去了,只留了一个才上船不久的年轻后生在看守船只,不期,竟被愈来愈汹涌的洪涛冲断了货船的缆索……
依照气象规律,冬天是不会暴涨洪水的。但在那一年竟连续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瓢泼大雨,澄碧清澈的资水,也变得浑浊泥黄了,树木、杂柴如同狂狮猛兽,在江峡中乱冲乱撞……你伯父自然是最清楚情况有多危急的。
远远地,你伯父三下两下便扒掉衣服,毫不犹豫也毫不畏惧地纵身跳进了滚滚狂涛。你不禁心里一紧,那是怎样寒冷的天气呀!待你和伯母追着那如同脱缰野马似的货船赶到崩洪滩滩头时,你伯父已经鲤鱼打挺般跃在船上了。哦,伯父,你那瘦削的骨骼,是铁打的么?你那伤痕斑斑的躯体,是铜铸的么?当他回过头来望了一眼拼命地紧追的你和你伯母时,一行浑浊的泪水,已把苦涩冲刷成纵横的沟壑……许是料定这船在过崩洪滩时十之八九难得有救了吧,你伯父一掌将那位仍在嘶声呼救的年轻汉子推入了水中,旋即,又飙了块船板给他做依托,自己则撑着船篷跳到了舵舱……
终于,那位外地汉子爬上了江岸……
然而就在此刻,“轰隆——”一声巨响,如沉雷般从远处传来,把人们的心都撞得碎了。木然地,你们立在崩洪滩滩头,不敢向远处张望——伯父啊伯父!
你想:您是已经做了种种努力的,为异方的同行保全货船,也为和我们团聚一块欢度岁末——伯母为您煨的老白干还没冷呢,桌上的菜也还在散着热气呢,但是,由于洪水实在太猛,惯性使然,您终于没能躲避开这资水第一险滩——崩洪滩两岸阴森森左逼右突于江峡中的礁崖的暗算。
天已暗了下来,北风呼呼。黧黑的石山上有猿在啼啸;崩洪滩的滩啸声也一阵紧似一阵……哦哦,那是在为你伯父的悲壮殉身奏着一曲深沉的哀乐么?
你吃惊那噩耗居然传开得如此神速,就在你伯父遇难后没几天,你们家门前的江面上倏忽间便聚集了成百条船只,桅杆竖立似森林,而帆篷,却耷拉着只挂了一半(那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哀悼元勋和功臣所举行的仪式啊),沉浸在万分悲痛中的你伯母激动得身子都发起抖来:“你看,你看,船帮都悼念你伯父来了!”说着,忙拉了你跪倒在堂中的神龛下,声音愈来愈哽咽,喃喃地说着些你听不甚清楚的言语。那一定是你伯母在告慰你伯父的亡灵吧!偷偷地你望了眼神龛上伯父的遗像。说也奇怪,你倏忽觉得,伯父就是一位哲人,他那肃穆的表情里,包涵着许多让后人一辈子也领悟不尽的道理……
有声音从江面上盖了过来:“佬大,你安息罢……”佬大是你伯父在水上的称呼,你回过头去,立时便惊得呆了:成百条船上,正跪倒着一片黑红脊背的汉子——那是些面对着飓风狂浪敢于将苦难笑饮狂餐的铁铮铮的汉子啊!为了表示对你伯父的亡灵深重的哀悼,在如此严寒的日子,他们竟然全都一丝不挂地赤裸着上身……
你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等事情发生——就是那位曾留下来看守船只的异乡汉子,居然在极度痛苦的烧灼中,能够升华到完全忘我的境界中(忘记了几百上千年资水的传统道德),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发狂一般,跳上江岸直朝你们母侄冲来,一手将你伯母搂起,如滩啸一般一字一顿地宣布:
“我——要——娶——你——”
伯母的脸色“刷”地惨白,陡然从那汉子的怀中挣脱开来,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佬——大——啊——”便猛地朝你伯父的遗像扑去,把遗像紧紧地搂进怀里,许久许久又出乎意料地转过身来,一双拳头如铁锤擂打着那汉子的胸脯。然而那汉子竟任其捶打,一动不动,如一座坚不可摧的石山……是你伯母捶打得累了呢,还是终于被那汉子铁打的意志所感化?不知在什么时候,她那激愤的拳头居然变成了温柔的手掌,在那汉子青肿的胸脯上痛爱地抚摸……
人们一怔,旋即,一个个便全都低下了头去。
那是船帮对这位敢于以如此一种抉择作为报答的行为的默许,也是对你伯母那种似乎是离经叛道的行为的首肯。
其时,世界一派静穆,只有资水汤汤,一如天与地的啜泣……
时间亦如流水,曾经的水上少年已近花甲,当再次踏上纤道,你面对资江最想要说的,千言万语只能汇成一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