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三年,我不叫江少宾,而叫李忆。
那个黑色的七月异常酷烈,我的中考成绩甚至没有够上普通高中的最低录取分数线。那张手指一样细长的纸条上这样写着——“姓名:江少宾;学校:破罡中学;分数:365.5”——看了这张出乎意料的通知单之后,父亲不吃不喝地躺了两天两夜。两天两夜之后,重新站起来的父亲一下子老了十岁,他久久地坐在椅子上,憔悴的脸上堆满了皱褶,阴得像块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海绵。早在中考前夕,父亲就做好了送我上重点中学的经济准备,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成绩,使父亲的愿望瞬间破灭。
之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父亲一直早出晚归,酒气冲天。直到这年九月初,父亲终于拿回一张藕山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录取通知书上的名字是:李忆。
父亲把录取通知书递给我的时候,手竟有些颤抖,脸也涨得通红,仿佛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看到“李忆”这个熟悉的名字,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父亲所做的一切。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跟着二哥,我已经成长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少年:栽秧、收割、锄禾和车水,在狭窄而潮湿的田埂上,扛沉甸甸的犁铧(它在我的小腿上留下了一道蚯蚓似的疤痕)和八九十斤重的稻把……我试图以苦役般的劳作来抵制内心的绝望。事实上,对于一个正在拔节的少年,这样的劳作更像是一种伤筋动骨的压榨——经年之后,我为这种近乎疯狂的劳作付出了“低人一等”的惨重代价。
那时候,我一直不敢和父亲正面接触,更不敢说服父亲让我再复读一年。
我只好埋着头,最后一个报到、最后一个缴费、最后一个领取教辅和学生证,一直挨到上课铃声快要结束的时候,才如履薄冰地走进了藕山中学高一(二)班。好在每一道关卡都没有经过认真核对,尽管录取通知书上的照片已经被“偷梁换柱”,但并不难发现其中的破绽。谁知道我刚找到自己的座位,班主任就开始点名了!我如坐针毡,惶恐不安,小小的心脏仿佛钻进了一只兔子,很快便汗如雨下。终于叫到了“李忆”,我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听见自己的心脏“咯—咚”了一下。昔日的初中同学万分诧异地看着我,接着便开始交头接耳。那短短的几秒钟,长过整个暑假。
至少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提心吊胆于被老师点名,心惊胆颤于填写各种各样的表格……“李忆”这个名字像一道魔咒,让我陷入噩梦般的惶恐,无力自拔。许多个那样的时刻,我都盼望着太阳能够尽快滑向藕山,太阳一旦贴近山峰,放学的铃声便会敲响。我虽然总是最后一个走进教室,但时常是第一个冲出课堂。
没有一个老师注意到我的异常,也或许是注意到了,但谁都没有主动询问过我,仿佛是集体合计好了,等我主动投案。老师们这种“知根知底”的样子,加剧着我的不安,学校一旦发现我是个冒名顶替者,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是主动退学?还是等待学校的处罚?要命的是,当老同学叫我“江少宾”,而新同学却叫我“李忆”的时候,我总会陷入短暂的失语状态,——“江少宾”已经成了过去,而“李忆”则使我深感惶惑——脑子里空空的,一片白茫茫。
当“江少宾”终于一致被叫成“李忆”的时候,“李忆”在藕山中学的第一个学期终于在“江少宾”的逃避与惶恐中缓慢落幕。二十余年之后的这个清晨,当一个名叫江少宾的青年作家想写写“李忆”的时候,他依然听见了那个名叫“李忆”的高一学生的清晰的心跳。他无以复加的习惯性的紧张从此埋下了种子,他自卑、羞愧、胆怯,甚至,不愿意再亲近任何同学。他时常形单影只地出没在校园里,心事重重的样子,少年老成的样子,一辆“美奇”自行车是他唯一的伙伴。
第一个学期期末考试,除了语文和数学,我的成绩一路红灯。我不敢把成绩单交给父亲,而是无师自通地撒谎说:“李忆”的成绩单,当然不会邮寄给“江少宾”。父亲显然相信了我的谎言,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又长长地“噢”了一声。父亲失望的神色让我暗自窃喜,甚至有了一丝报复般的快意。轻松过关的谎言所带来的快意像一缕暖阳,长久地悬浮在我的灵魂深处,一片阴霾、暗无天日的心空因此有了一丝朝气。这样的谎言一直持续了三年,事实上,捍卫一个既成事实的谎言,比捍卫一个普遍的真理更加容易。而我的父亲,他绝对不会想到,也绝对不会相信:家长的一个决定,竟然可以改变孩子的性格。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父亲多次深入我的书包,却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做“李忆”。固执的父亲总习惯性地认为他的决定都是对的,除了母亲和小妹,他和我们之间的感情沟通,几乎等于零。
重新开学之后,深藏在骨子里的骄傲在极其糟糕的成绩面前重新抬起头来,那时候,我是多么想证明自己还是原来的“江少宾”,而不是成绩糟糕的“李忆”啊!于是,我一头扎进一知半解的《英语》和《物理》,不厌其烦地向老师们提出诸多问题。这一翻天覆地的变化很快赢得了老师们对我的好感,他们一面耐心地解答我的提问,一面鼓励我多向同学们学习。然而,学习成绩的直线飙升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快乐,我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江少宾还是李忆——在家里,我是“江少宾”;回到学校,我又成了“李忆”。这两个名字像钟摆的两极,我就在这两极之间摇摆了三年。对我而言,“李忆”这个名字仿佛是道天堑,我努力过了,但无法逾越。不错的学习成绩并没有为我铺起一道通途,天堑还是天堑。
一个左右摇摆的人,注定是半途而废的。尤其是高考之前的那个至关重要的学期,诚如我在旧作《一九九〇年的乡下小镇》里所描叙的那样:“我整日像幽灵一样在小镇上游荡,仿佛那时候我就已经预见,会有写它的这一天。那段时光更像是一幅幅旧年的老照片,灰白的底色,映着一张颓唐的死人似的脸。而随着高考的日益临近,班级里的人数也在日益递减,小镇上一下子就多了些无所事事的不良少年。他们清一色地在呼朋引伴,招摇过市,把原本就不宁静的小镇搅得尘烟四起”那一年的高考,结果是毫无悬念、显而易见的。
父亲比我更为不甘,但他依然认为我只是犯了和中考时一样的毛病,有些怯场而已。父亲的自信没有任何缘由,即便我离中专录取线尚有近百分的差距,他仍然敢在村子里夸下这样的海口:“明年考个重点,一点问题都没有!”父亲对我的厚望像一座大山,许多年,我不能抬头。
应该感谢我的数学老师江双友,在藕山中学的第四年,他第一次在课堂上公开叫我“江少宾”,并且私下告诉我,我也可以用这个名字报考大学。他的那次提问简单到了极点,类似于“1+1=2”。今天想来,他不过是想利用一次提问,使“江少宾”这个名字重见天日、完璧归赵。这个雪藏了三年的秘密从此得以公开,吞吞吐吐地叫出“江少宾”的时候,所有的老师都对我报以诡秘的微笑。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父亲,然而,父亲并没有为之吃惊,他纹丝不动地坐着,神情显得异常落寞。父亲的落寞加深了那个黄昏的阴影,他久久无言,时光飞速衰老。或许就在这个黄昏,饱经沧桑的父亲第一次意识到,时光在他面前画了一个圆,圆是终极的宿命,他当初为我推敲的名字,写满了宿命的味道。“人生是不会错的”,意大利电影大师费德里科·费里尼说。当秘密最终被揭开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对于那些制造秘密的人来说,秘密其实是个包袱,时常让制造者不堪重负。
当我又成了我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李忆。他白白净净,一身补丁,过早地戴上了一副黑边眼镜,镜片后面的瞳孔像水洗过的棋子,抬头看黑板,两枚棋子不像是真的,左左右右地转个不停。初中三年,我几乎没和李忆说过什么话,传言里,他的父亲死得早,母亲在破罡街帮人做裁缝。我是“李忆”的那几年,我和李忆在街上邂逅了几次,每次他都主动放慢了脚步,两枚黑色的棋子闪烁着晨星一样的光亮,但我的冷漠像一团乌云,很快便使它们黯淡了下去。后来,听说,李忆招工进了县里的一家棉纺厂;再后来,我便考上了大学,从此,“江少宾”这个名字开始远走他乡。这个名字既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它是流淌在血脉里的一个符号,没有这个符号,我便不知何去何从。一个失去名字的人,只不过是一个会直立行走的灵长类,除了人模人样的说话,恐怕再也不能干别的了。
之后,我一直没有李忆的任何消息,他仿佛是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没有一个同学知道他的去向。春节回破罡,李忆家的房子已经形同一座时光深处没落的废墟,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门缝里织满了蜘蛛网。
我不知道李忆是否还记得我,但我,却一直记得,并很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