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直下到午夜,短暂地停歇了一会儿,又开始继续。在大雪暂时停伫在空中不落下来的时候,有个什么东西朝村子走来。在暗白的雪光中,它像一个巨人,又像一个怪兽。村子里很多人在这时从梦中醒了过来。他们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脚步声很大,很急促,这个来临的东西似乎很重、个头很高;有的人听出了它脚步杂乱而沉重,但那不是缘于惊慌,听到的人想,这个东西也许不是用两条腿走路,是三条,或者五条腿。连坟墓里的亡灵都感觉到了这个东西——他们原本在盖满厚厚的大雪的地下舒服地打着呼噜呢。但是耳尖的人听到那些呼噜声陆陆续续都停了下来。
是什么东西在深夜冒着大雪,来到村子呢,人们听见那清晰的沉重的脚步声进了村子,但无法猜出它来自村子的哪一个方位,因为那声音在任何人听来,都像来自所有的方向。这东西要去谁家呢,人们不安地听到脚步声经过自己家门,但并没有停止,进入了村子深处。这个似人似怪兽的东西,在村子的中心停了下来。他慢慢坐到地上,表情有些悲伤。然后他站了起来,伸手向村子的上空一抓。他的手掌如此巨大,竟一下子罩住了村子。他一定抓住了什么,因为手掌收回来时,已经变成紧攥的拳头。他一点一点矮下去,坐到了地上,雪又开始飘落,他一点一点消失了,像在雪中化掉了一样。
村里的人们在自己被窝里竖起耳朵听着,他们听到那个脚步声停顿以后再无声息,却又不由自主地期待着,期待脚步声继续响起来。雪在深夜又开始纷纷地落,一直到天亮才停,大雪遮掩了一切痕迹。很多人一直等到天亮,却没有人能够再次捕捉到那个奇怪的脚步声。早起的人在村子中心,发现了一块原本不属于村子的大石头。
成群的阳光在雪上面奔跑,雪发出微微的粉色,扎着人的眼睛;风在阳光中撒欢,它不再扔那些有毒的寒刺,索性把阳光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刀子。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院里、村巷里,雪地上已经踩满了欢乐的脚印。积雪咯吱咯吱地响,屋顶的积雪仍一片洁白,缓慢地融化着,屋檐下挂着一根一根亮晶晶的冰凌,雪水仍在沿着冰凌缓缓地滴下。冰凌也在融化,冰尖不断地缩回去,又形成新的冰尖。我们举着棍子敲冰凌,冰凌凉得手发麻,冰凌在嘴里咯嘣咯嘣响。雪人歪着身子站在村口,红萝卜做的长鼻子,不知谁拿了去喂羊。我们已经玩腻了雪人,冰凌吃得肚子疼。
你有没有听说过拖拉机?兵兵说。拖拉机?我看着兵兵嘴里冒出的白气,他的鼻子像个红萝卜头。拖拉机,我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眼睛眨巴了一下又一下,雪在眼前暗了一下又一下。兵兵说,我爸说你姑村里,前天买了拖拉机。
你们去干啥?闷蛋追着喊。我和兵兵拼命跑,闷蛋的喊声越来越远,渐渐没有了,我听到自己越来越大的喘气声,看到自己眼前一团一团的白雾。我们要去看拖拉机,要甩开讨厌的闷蛋,不让他跟不让他看。
拖拉机拖拉机,我嘴里念叨着拖拉机,心里想着拖拉机。它像一辆大牛车,但比牛车大得多也结实得多,牛车是木头的它是铁的;它会叫,牛叫几声就停下它能一直叫,一边叫一边冒喷黑烟,所以它比牛的叫声大得多;牛吃草它吃柴油,干柴要比草硬得多,它吃干柴做的油,所以力气比牛大得多;牛车只有两个轮子,加四条牛腿才六个,它一下子就有六个轮子,所以它跑起来,顶得上三辆牛车加起来那么快。
通向村外的窄窄的小路积满了雪,两行挂满积雪的树,将路与雪白无垠的田野区分开来。我们一头钻了进去,向前奔跑,两旁的树在头顶交搭起来,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响,路上的雪还没有人踩过,它像一条洁白无垠、曲曲折折的通向传说中宝藏的回廊,不断向前延伸。树的回廊里静寂无人,唯有我们两个,我们欢乐的尖叫声,惊得头顶树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来。回廊越走越深,有了惊惧,头顶树上的积雪,被我们为壮胆发出的大喊大叫声震动,扑簌簌落了下来,有时在我们前方落下,有时砸在我们头上、衣领后面。不时地回头望,静悄悄什么也没有,前面的雪光暗下去,回廊幽深望不到头,前面的雪光暗下去,时而有树上的雪扑簌簌落在地上,头顶树上的雪白得刺眼。我们向前望,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回廊幽深望不到头,前面的雪光暗下去,时而有树上的雪扑簌簌地,在空中像一团白雾一样落下,头顶树上的雪白得刺眼。
很多年以后,我记起第一次去看拖拉机时无边的神往,记起我们在树的回廊里奔跑时的激动和继而升起的惊惧,记起前方和后方暗下去的雪光,记起在空中坠落的一团团雪雾。我也记起终于看到拖拉机的失望和沮丧:它就是拖拉机啊,又黑又瘦小,呆呆地站在姑姑村大队院里洁白的雪地上,显得那么丑陋。一个个已记不起面目的人拿着一截弯曲的铁走近了它,将铁插在它上面搅动起来,我看见那个人憋得通红的脸。它发出了可怕的喘息声,黑烟冒了起来;我和兵兵不禁向后退了几步。喘息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凶猛,黑烟突突地升起在空中,被风一把撕散,烟很快也升起来,有一股子不依不饶的劲儿,就好像它非要把天空全部占满。拖拉机旁边的雪地上很快落上了一层小黑渣子。拖拉机终于发动了,向前挪动。我和兵兵爬了上去。我紧紧抓住拖拉机边上冰冷的扶手,拖拉机左冲右撞,有几次差点把我掀下去。我望见兵兵抓紧扶手的皴裂的手,望见他兴奋的脸,我沮丧地发现拖拉机一点儿也不快。它甚至没有坐在自行车上那么快。
我有些憎恶地望着兵兵兴奋的脸;几天以后,我将更加憎恶地望着兵兵的脸,望着周围一圈羡慕的脸,他们在听兵兵吹嘘坐拖拉机。几天以后,我望着兵兵黑糊糊的脸——雪快消尽了,我们在野外一个洼地点那些一人多高的枯干的蒿草。火柴在兵兵围拢的手中忽闪,轰的一声,蒿草燎了一下就烧完了,兵兵脸上黑黑的光光的,脸上好像少了点什么,周围有一股子细细的燎猪毛的焦臭味,仔细看,他的眉毛被火烧没了。阳光懒洋洋的有点暖和,我们百无聊赖。兵兵说,你长大了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看到兵兵挤了一下眼睛,他没有眉毛的眼睛显得特别滑稽。他说,过两年我不念书了,我要挣钱,自己买一辆拖拉机,突突突——
买拖拉机有啥意思啊,我说。我有些茫然,他将来买拖拉机开拖拉机,那么我干什么啊。
我什么也不知道,更不会知道兵兵多年以后的命运——我上高一时,兵兵家终于有了一辆拖拉机,那时候他早已辍学。他开着拖拉机晚上在山路上拉煤,车翻了。人们发现的时候,他整个身子压在拖拉机的车皮下面。一条胳膊扔在离拖拉机不远的地方,那只胳膊上的手,仍然死死地抓着拖拉机的方向盘。他家里人给他下葬时,怎么也分不开他的手指,只好把那只胳膊和方向盘一起放进了棺材。人们说,拖拉机翻车,驾车人一般是可以跳车逃开的。兵兵是舍不得他的拖拉机才送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