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万斤妈妈家里热闹非凡，女儿女婿们在操办万斤妈妈的80岁寿宴。万斤妈妈本来有姓有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把她的姓名给忘了，都叫她万斤妈妈。大家叫她万斤妈妈名副其实，她生下大凤、小凤、三凤、四凤、五凤、六凤、七凤、八凤，九凤、尾凤一共十个千斤女儿。
万斤妈妈和她男人本来也不想生这么多女儿，自从1962年万斤妈妈18岁时生下大凤，就一直想有一个儿子赓续夫家血脉，可是越想要个儿子就越得不到。生到四凤时，曾经也不想再生，认命吧，生男生女都一样，新社会男女平等，女人也顶半边天。可是男人不答应，到男人这儿已经是3代单传，血脉不能断在他这儿，那样对不起列祖列宗。万斤妈妈和她男人想过无数遍，总生女儿不知哪出了问题，是地不灵还是种不灵，亦或得罪了哪路神仙?万斤妈妈让男人陪她去庙里烧香，专在送子观音像前礼拜，也不知去了多少次，终究没个结果。家里家外的重活累活需要男丁撑着，没儿子不行。一次万斤妈妈和邻居吵架，被嘲笑绝后，为这事万斤妈妈闷闷不乐的感觉在村里抬不起头，好久才缓过状态。后来再听到这样的风言风语，万斤妈妈更坚定要生个儿子的决心。万斤妈妈生下5凤后成为“光荣妈妈”。她向着生个儿子不断地努力，不生儿子心不死。
时代在变，国家提倡计划生育。在万斤妈妈生到八凤、九凤、尾凤时，大队妇女干部成为她家常客，不停做她和她男人思想工作，要求她落实计生措施。她和她男人不愿意绝育的理由始终如一“没有儿子将来没人养老，政府给我一个女儿转为“供应户”，我俩老了有个依靠”。万斤妈妈说如果政府答应，她立马去做绝育手术结扎。“供应户”在人民公社时期十分吃香，不用下地干农活，拿工资吃供应粮，是那时农村人一生最至高无上的追求。到十凤生下来，夫妻俩不用大队妇女干部做工作，再也不想生了。十凤是喝着大凤姐的奶水长大的，侄女比九姨娘还要大两个月。万斤妈妈从光荣妈妈变为问题妈妈，对超生的处罚除了扣工分，大队也无计可施，万斤妈妈家中已经罚无可罚。
世间的事往往多变，有人求子不得，就有人求女不得。万斤妈妈生到七凤时，曾有外乡人来领养四凤。四凤那年6岁，眼看被外乡人领着上了长途汽车，就在汽车启动之际，大凤、小凤和三凤一起冲上车，把四凤抢了回来。大凤已经是懂事的大姑娘，对妹妹们非常疼爱，吃的玩的穿的总是让给妹妹们先吃先玩先穿，洗衣做饭样样都做，在父母下地干活时，她就带着妹妹们玩，像儿童团长，又像幼儿园老师。大凤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四凤送人，偷偷地带着小凤、三凤一起悄悄地跟着外乡人，避开父母跑到公社的汽车站。平时妹妹们头疼脑热的都是大凤领着去找赤脚医生看病，村里人都夸大凤是个懂事的姑娘。
万斤妈妈怀上九凤时，曾找人暗地里做B超检查胎儿性别，做B超的医生恭喜她终于怀上了男孩。万斤妈妈回到家兴奋地告诉她男人，全家十分开心。大凤、小凤们要妈妈早点给将来的弟弟做好衣服，凤爸爸要女人安心休息，这次一定要生个胖小子。怀胎十月时间说长也不长，在万斤妈妈生的那天，她男人在房间外面等着喜讯。村里的习俗，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男人不能进去，古人迷信把生孩子时的房间称为不祥之地。当传来婴儿的第一啼哭，男人隔着墙急切的问是儿子吗?万斤妈妈有气无力地说：“男孩个屁。”男人只听到前面两个字“男孩”，没听到“个屁”，激动得大叫终于有儿子了。大凤从房间里出来告诉爸爸，妈妈生下的是女孩，气的大凤爸爸要找那个B超医生算帐。医生这不是胡说吗?B超医生托人传话，做B超时胎儿的手指遮在两腿之间，被胎儿“骗”了。
俗话说久病成良医，这万斤妈妈孩子生多了，对生孩子非常熟练。万斤妈妈生大凤、小凤、三凤时，是村里的接生婆助产，到后来谁也不用，自己为自己接生，还可以省下送给接生婆的三只鸡蛋。四凤生在挑河工的工棚里，社员会一起帮忙送万斤妈妈回家。要数六凤生的最为传奇，那年初夏她挺着大肚子去集市买几块零头布料，要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做小衣服，在回家的路上就生了六凤。她躺在麦地里生下六凤，脐带手扯不断，她找到一块河蚌壳将脐带割断。万斤妈妈用上衣兜着六凤，走到水塘里撩水洗干净才回的家。布店里零头布便宜，整块布料剪卖剩下的，零零碎碎，扔掉可惜，拼凑做小衣服却是最合适不过。万斤妈妈勤劳顽强，没有丝毫的娇气。万斤妈妈孩子生多了，双乳下垂厉害，背着孩子出门，孩子伏在她肩头，要喝奶时，万斤妈妈解开衣扣，将乳房拎起来喂到孩子的嘴里。万斤妈妈给孩子喂奶从不避人，村里的男女老少对此习以为常。万斤妈妈背着孩子出门，有时候不经意间手一松，孩子从背上掉下来，她才想起还背着孩子。八凤的额头上伤疤隐隐的还在，九凤的鼻梁有点歪，据说是从妈妈背上掉下来摔伤的。坐月子对万斤妈妈来说太简单不过，早先光荣妈妈时有一斤红糖，后来多了一斤麻油馓子。再后来超生时，没了待遇，就是一碗糯米粥。生八凤、九凤、尾凤时多了几只鸡蛋。大家都说万斤妈妈生孩子像母鸡下蛋，下了就跑。这里没贬低万斤妈妈的意思，夸万斤妈妈有经验身体素质好，这样讲丝毫不影响万斤妈妈作为母亲的伟大。万斤妈妈老来身体硬朗，村头的老郎中说是万斤妈妈多生孩子有益处，女人每生一次孩子都是一次体内循环的重生，孩子生的多对减少妇科疾病有好处，还能推迟更年期到来。人们都把老郎中当成专家，有个头疼脑热的找老郎中开个方子拿药。
万斤妈妈对女儿们的婚事操不完的心，女儿都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世上有哪一个妈妈会不关心呢?小凤当年信了一个远房亲戚的话，嫁到南方某地，那亲戚说男方家庭条件好，吃不愁用不愁，小伙子长的帅气。当小凤来到那儿时，方知住在大山深处，极其偏僻。家中三个大龄光棍男人，那远房亲戚收了他家的钱，把小凤骗来。兄弟三人共娶小凤，小凤以死相拼，求他们放过她，怎奈身在异乡，那兄弟三人轮流看守无法逃脱。小凤假装顺从，半年后兄弟三人才放松了警惕，小凤得以出门走动，偶尔遇上一个外地货郎，托好心的货郞捎信到山外寄回娘家，万斤妈妈知道后心急如焚，找到队里帮忙。由队里一名壮汉陪着小凤爸爸不远千里找到这户人家，白天不敢露面，躲在屋前的稻草堆里，乘黑夜领着小凤走了三天三夜才走出大山，当乘上回乡的长途汽车时，小凤爸爸才松了口气。小凤已经被折磨得没了人形，万斤妈妈伤心得哭晕过去几次。有过这次教训，凡来提亲的，万斤妈妈必须去访亲，了解真实家境，不求富裕，但求人家和善。
万斤妈妈手巧，凤们都穿过她手工缝的衣服。那缝衣的针脚粗粗的，无法也无时间去精细缝衣。俗话说新老大，旧老二，缝缝补补给老三。在万斤妈妈这儿缝缝补补岂止是老三，只要能套得上身的一寸布衣也不会浪费。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万斤妈妈虽然听不懂这文绉绉的话语，但一定比《朱子家训》作者朱柏庐体会更深刻。十凤们身上衣服补丁摞补丁，大补丁上有小补丁，补丁与补丁密密的交错着。实在不能穿的旧衣服拆下来，或作尿布，或作布骨。把旧布拆好，挑整齐一点的做尿布。再碎点的涂上面粉浆糊，一层层多至五六层贴在门板上，待到干了成为布骨，揭下来做鞋。鞋的样子全靠布骨支撑，是鞋的模型。万斤妈妈千针万线的纳鞋底缝衣服，待大凤、小凤长大懂事有了帮手，才稍稍的松口气。最忙的是冬腊月，给凤们做新鞋，每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个通宵忙着做鞋。白天生产队的工分拉不得，家中再忙也舍不得歇在家，那工分就是口粮就是用度。
万斤妈妈有你永远也遇不上的烦恼。每到春节，她最苦恼的是把外孙、外孙女名字叫齐。给来拜年的晚辈们发红包，由女儿们提前帮她准备好名单，女儿们再三叮嘱妈妈不要把孩子们名字叫错。女儿女婿们每次都带着过节的随手礼，还有那么多小辈带来的数也数不清。后来万斤妈妈和老伴发话，拜年过节时大家都不要带礼品。女儿女婿们的随手礼，从一包半斤红糖，逐步变为一包一斤红糖，后来加一包蜜枣，再到后来大盒小盒的保健品。万斤妈妈是个通透的人，她关照孩子们千万别买保健品，都是些好看不中用，骗人的鬼东西。万斤妈妈给晚辈的红包，从用六分钱一块红纸包装的云片糕上插着二毛钱，到现在用印刷精美的红包袋里装着百元大钞，这辈子不知发了多少。每装一次红包，万斤妈妈就感慨一次，发不起哦，怪自己生的太多，感慨自己又老了一岁。将来老了，怕到阴间夫家祖上不认，没能为夫家生个儿子，每逢清明节回家吃更饭(清明节家家祭祖的饭菜)也没处去。
万斤妈妈有多少晚辈，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弄清过，不是万斤妈妈没文化记不清，只是晚辈们实在太多，又不住一起。大凤成了妈妈的“统计局长”，聚会安排都是大凤发出通知，大凤的那个小本本里记录姓名与年龄及联系电话。万斤妈妈只有过年才会在家，平时和老伴一起在女儿家巡回吃住。说来奇怪，万斤妈妈对十个女儿从不娇宠，到了能走路的时候，个个都要干活做事，但却个个孝顺，对老俩口充满感恩与敬畏之心。
时代在变，人们的思想在变。万斤妈妈女儿中有七个是独生子女家庭，六凤、七凤、尾凤没有孩子。六凤曾有过一个孩子，长到13岁那年在河里游泳淹死。六凤一直在悲痛之中。前几年，万斤妈妈常常会催七凤、尾凤要个孩子，七凤总是说不想要，过一天算一天，老了的事不去想。七凤告诉妈妈，生孩子压力太大生不起。她工作要经常加班，行业内卷厉害，一不小心就会被“炒鱿鱼”。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从幼儿园起到高考各种学习班应接不暇，将来还要为孩子买房，前些日子一个同事的儿子中考前跳楼。父母压力大，孩子压力也大，想想都害怕。尾凤说老了去养老院。如果都不生孩子，你在养老院就得自己照顾自己，妈妈这样讲尾凤。这时五凤回来了，插话说如果可以选择，她选择不生孩子，还是两个妹妹好，六凤她伤心要想开点。五凤说如果还可以选择，她选择不结婚，一个人过自由自在。
万斤妈妈当光荣妈妈的时候，村里几乎是多子女家庭，物质条件差不多的贫穷，有口饭吃，有件衣服穿就行，上学就医不用操心，守着困难开心地向前走。五凤告诉妈妈，现在国家又鼓励生育了，只是没人愿意当“万斤妈妈”，现在年轻人的思想变了，家庭观念，家族观念，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想法淡薄。七凤问妈妈，“如果妈妈再年轻一次，您还敢生十凤吗?”妈妈久久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