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书这东西从来都是有针对性的;作家在创作之初有没有具体定向,我们不知道,但形成作品展于世间——“她们”便各自走向自己拥有的人群了,且有分野的。
《西游记》的读众多是青少年和佛教徒;《三国演义》的读众多是英雄情结有相将之志的男儿;《红楼梦》和《约翰·克利斯朵夫》所吸引的一定是有艺术情怀者;喜欢《卡尔曼》的,不会是个绳趋尺步之人;爱看《基督山伯爵》的,或多或少有些侥幸心理;爱看《水浒》者,至少潜意识里有反叛情绪;习惯于红色经典的,不会是旧中国遗老遗少;对《简爱》与《娜拉》有感悟的女孩,再穷也不会去当坐台小姐;独钟《古拉格群岛》、《日瓦戈医生》的读者们,一定对极权主义有大感慨;喜欢听《梁祝》的,肯定经历过美好爱情及相思之苦的人;能欣赏印象派绘画的,一定是对艺术有深层探研的高品位者……
而我,一直把《约翰·克利斯朵夫》这部书,看成是文学艺术家的圣经。
这话一点不过分。我的一位文友说“看完《约翰·克利斯朵夫》,我真想给‘她’跪下”。其膜拜之诚叫人感动。这部书我前后读过4遍,很多傅雷先生译出的优美语句都记得。“她”给予我的滋养有多少,无可估量,怕仅次于从童年起我就接触到的《红楼梦》吧。
我研究过罗曼·罗兰的个人史,一直让我困惑不解的是——他是怎么确立的这部伟大小说的主题的?难道就因为他母亲喜欢音乐,他从小也喜欢音乐并且会弹钢琴的缘故吗?还是因为他连续写了12个剧本都宣告失败了,一时憋闷后灵犀顿开之为?更重要的,他何以在资本主义最疯狂的上升阶段,在当时的政客们都狂躁地想用战争解决世界问题的时际,却推出一个音乐人、作曲家来作为人类的楷模、时代英雄呢?甚至认为艺术——音乐,是可以改造这浮躁世界和熙来攘往的浮躁人类的呢?这难道不是一种虚幻的个人臆想?这难道不是文化人的天真稚嫩和背离现实的笔墨浪掷吗?这难道不是政客们常说的“空谈误国”?不是常遭嘲讽的“要揪着自己头发离开地球”者吗?更让人不可思议的,这部小说一问世居然就在法国乃至欧洲轰动,反响甚大,乃至获得诺奖;试想,这部书若产生在中国,其结果会如何?当然,这部伟大的小说是不可能阻止了那场世界性的人类的相互屠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发生。但“她充满人类良心与良知”的崇高,却在人类的“白马”群落——文艺爱好者们心中,留下一些良知一片阳光。
是的,文学艺术家、哲人智者的良知与他们尖锐的社会人生认识,常常跟时代知觉背道而驰。譬如,孔子当年周游列国,却“累累若丧家之犬”;而苏格拉底的真知远识,反遭判杀;罗曼·罗兰当年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反对,被国人骂作“卖国贼”;汉娜·阿伦特的卓越思想,让她的犹太同胞们骂成“冷血”“没良心”。当然,这些现象不说明当政者和广众是正确的,历史的留痕倒是少数的、看似弱小的、大智慧者们的哲思光辉。
这部直到现代人类也未必认信是观点正确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罗曼·罗兰写了10年,他要告诉我们的绝不只是一位音乐家的生活、生平,和些个人奋斗以及些非常人拥有的爱情;正如译者傅雷先生所说:她“是人类一部伟大的史诗。它所描绘歌咏的不是人类物质方面而是在精神方面所经历的艰险,不是征服外界而是征服内界的战迹。它是千万生灵的一面镜子,是古今英雄圣哲的一部历险记,是贝多芬式的一阕大交响乐”。
不过,在眼下我们的浮躁肤浅的生活中,大家热衷于票子房子车子妻子儿子,谁有功夫去想什么“内界”“精神”还什么“历险”“征不征服”的?况且人们似乎从来就没想过当什么“英雄”“圣哲”。然而,我们总该想想,当我们身体基因思想精神逐渐退化后,我们的子孙将会变成一副什么模样吧?他们是该回归到肉食动物中?还是变成恐龙化石?
——这,好像不能说是“无关己事”吧?
曾经有一幅外国名画,震撼过我的心灵。那画面是:一片黑色与土色相间的、类似没棱角的大大的石堆上,铺着或说堆着一团灰白色褶巴巴的布单子,那布单上躺着可怜兮兮的一男一女——女人是斜卧着的,我们从那女人的唇红和长衣上的丝丝红色中,尚能确定出她活着;尤其,她正用赤裸枯瘦的手臂抱着那似乎重病的男人。而那男人,蜷曲着身子,一身黑长袍,看来连回抱女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面无血色、瘦骨嶙峋,只有眼睛瞪得圆圆……分析这画面:那周围的黑土色的石堆显然是指人类生存的客观环境——坚硬的、失去绿色的;而那褶巴巴的白布单子象征家庭——只剩下男人和女人的性别吸引了。至于他们为什么躺在那只剩一堆布单的床上,如此孤独无助的、病入膏肓,无疑是因为他们失去了人的灵性与能力的。这我们就不禁要问,他们的灵性与能力都跑到哪里去了?
——该说,这幅画是对现代人类的一种挖苦,是对未来人类趋势的一种预演。这就是20世纪杰出的表现主义大师、奥地利席勒的名画《斜卧的女人》。
这画面这情景,恍如噩梦。这不仅仅让我震撼让我联想多多,更让我想到人类未来的渺茫。是的,当人类灵魂逐渐被物化、被异化,被碎片化,情感必然枯竭,而人的“能力能动”在这时又能存留几许?由此,我们再联想人类的灵魂、情感、能力是靠什么支撑的?是那票子车子房子和自己的妻儿吗?这样无尽但又有序的联想过后,让我突然想到罗曼·罗兰为我们树立的(提醒性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榜样和追求是何等至重。我们不能说艺术和音乐肯定是人类的未来,但也绝不能说科技与经济就是人类的未来。
——这该也是罗曼·罗兰的“以心而伟大”这名言的提醒或说勉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