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遗世独立的狂人而外,世上常见的狂人大约有三类,一是色狂,二是利狂,三是名狂。
色狂的人满脑袋里装着许多生殖器,他的神昏气殆不消说了;利狂的人被一个大钱的孔套在脖子上,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可怜也不消说了。社会对这些还不百般地恭维,就是暗地里崇拜,还不见得明目张胆地恭维去。独有名狂一项,大家以为是最好的:得名狂病的人,终是求名得名,如愿以偿。大家看到有这类的妙用,就要群起效法了。他们骨子里面还不是爱名,以为名中自有黄金屋!名中自有千钟粟!名中自有颜如玉!人的事业和学问,全仗着清明的心境,冷透的眼力,安静的态度。诸葛亮说,“非淡泊元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话从不好的方面想来,好像有几分道士气,但是其中也有一部分的真理存在。必定心神守得住,才真能有心得呀!
社会中制造各样人形颠倒各个人物的权威就是名,名是一种偶像。把它看破,一文钱也不值了。
社会待人分两等:一等冷,一等热。冷到极处,像冰一般,可不能加了:被冰的人虽难过,还能勉强忍得。热到极处,一被恭维得烙铁一般的热,——这是社会上的常态——可就断难忍住了,还不若一刀杀断的刑罚好受。名的实效是一把红烙铁!——大家认清楚者。
也有好名而无害的人。陶潜好名心重达于极点,却也有超于无数人的成就;因为他求没有名的名,不求生前的名。
必不得已而好名,还是求身后之名。
屈原是中国第一个文人,不特就时代而论他最早,就是就价值而论他也最高。他说“长太息以掩涕兮,哀生民之多艰”。文人的感情,文人的意念,必当如此。
从他以后,文人的出产累累不绝了:其中自然也有几个真可崇敬的,但是下流不堪的占百分的九十九。问他何以下流呢?我答道,为他专门发挥肉欲的缘故。他们不特自己崇拜肉欲,并且把一切肉欲都说得神圣了,引诱无数的人赴狗男女的大壑。譬如狎妓,是人格所不许的,偏偏古今的文人都以为韵事;引诱良家妇人更发生法律问题,文人却深深乐道,毫不以为是自己的耻辱。至于热中的心理,乖戾的气象,一般文人更以为非此不足以为文人。譬如司马相如的《大人赋》,这个“乌托邦”就真不堪了,都是些饮食、男女宫室、车马的愿欲充满到极处的话,没有丝毫理性上的了解。程老大说文人“玩物丧志”其实比“玩物丧志”罪加十等,因为一般文人脑袋里所盛满的都是些酒食、生殖器、皇帝老爷。文人做到手,“人”可就掉了。
文人所最要做的是大官,平日总在那里梦想“相国风流”。“相国”还不威武,又在那里梦想“将军气概”。我曾在唐人律诗里找出四句可以表现文人的中枢意念的:两句是杜甫的“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锁点朝班”;两句是刘长卿的“建牙吹角不闻喧,三十登坛众所尊”。这四句是文人心理上的“入相出将”;——失意的入相,得意的出将。有的人竟是以将相自负,有的人不过口里随便说说,以为不这样不足以为文士;谈说惯了,就不免一阵一阵发昏,忘了天高地厚皇帝远,自己是一副甚样嘴脸。胡闹像杜甫,也在那里以皋陶契稷自负,老着脸儿说,“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醇”。然而“出将入相”的戏台不过在心上过来过去,毕竟还是“功名从此负心初”,一生做人的清客。清客是一方面“便辟,善柔,便佞”无所不至,一方又露出傲骨嶙嶙的像道来。这样热中还不到家,竟有李商隐一流人,老实着说,“君王不得为天子,只为当年赋洛神”。充满这句的意思,直是吴起的杀妻主义了。
名士是文人的别号;我们现在可以说名士是文人的第一位。做名士的不可不发挥肉欲,肉欲里的第一条是男女;所以要做名士的人第一步是想象出一个对手的美人,好来嗟叹、咏歌,“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初是造想象的美人,后来更进一层,性格(Sex)顿变,居然在文字上给自己擦脂抹粉起来,俨然是一位美人了。美人是文人的第二位。然而宋玉潘岳一流的人毕竟太少,左思罗隐一流人占大多数,用上吃奶的力气弄脂粉,毕竟不像,其结果字里行间不见美人,但见“龙阳才子”的气象。龙阳是文人的第三位。合起名士、美人、龙阳,三件事务来,就成了文人的三位一体。这不是我好骂人,请看古今的文人以妓女自况的有多少,现在更有几位三四等的文人,居然以像姑比喻自己的身世。文人的成就真算圆满了,所恨者“幸而为男,差无床箦之辱耳”。——“幸”该说“不幸”,“辱”该说“荣”。
念上几部诗文集就要这样,自己做几回更是服毒。或者二十岁以下的人不曾受毒气,“救救孩子”!
“哀生民之多艰”的文学家——这是我对于未来中国所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