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被人戏谑地称之为“一个公园两只猴,一条大街两座楼”的银川市,在最近短短的几年中间,忽然大街小巷矗立起一座座新楼:二层的、四层的、五层的,乃至六层、十层的;乳白的、淡绿的、粉红的、鹅黄的,各种新奇的形状,各式别致的阳台。正应了人们常用的说法:“琳琅满目”。虽然全城各处还散落着许多简陋的陈旧房屋,但毕竟这些新建筑物以它特有的美丽,占有更多的空间,在居民们的心里,似乎也据有更大的地盘。我有一次发傻,想骑上自行车数一数,究竟银川这几年盖了多少幢楼。还未绕行几条街,便感到自己想法的可笑。哟!不但一些很少人去的小胡同里立起了新楼,就连你完全想不到的地方,像近郊的湖坑、碱洼,过去堆垃圾的地方,也平地冒出了楼群!的确,现在这小城以很快的速度,被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的楼所占领。我默默想着周围的同志:恰有一半住在楼里。因此,耳边也常常听见大家数叨着住楼的不方便,尤其是没有暖气、煤气,再加上晚上往楼上搬自行车,高层还时常断水……于是,人们便得出了共同的结论:住楼没有多大的好处,还是住平房好。
可是,我内心却爱楼!我前几年搬进了楼里,虽是最理想的、令人羡慕的二层,但除了上面大家说的一些不便之处,我还有别样的体会:两间房就那么大点儿,一点伸展的余地都没有,冬天一到,连炉子放在哪里,都得费几天的脑筋去左思右想。
然而,我还是爱楼!
有天,一位相熟的同志问我,给他两间新楼换现在的两间平房,该换不该换?我未加思考地回答:不换。为什么?住楼有种种不便。他说,我本来也不想换——可是我还未住过楼呢!他是顺口说出的,却引起了我一串的回忆。说也奇怪,我这个自幼未见过楼的人,解放后到北京,便与楼结下了不解之缘。当时,尽管北京的楼房也寥寥无几,我却有幸住进了一座小楼,楼上有平台,闲时上去,可以饱览故都特有的美丽景色:绿荫团团,金瓦熠熠,方方正正的大院、小院,横竖相交笔直的街道……当时,记得北京最高的楼要算北京饭店了。以后新建起王府井的百货大楼;不久,又在王府井北口的金鱼胡同兴建起八层的和平宾馆,记得当它落成之时,曾引起一阵轰动,人们纷纷前往参观。以后因为一个会议,我曾在那里住过一个月,发现房间又小又矮,实在不很舒服,但毕竟很高。这时,在我的心里,逐渐增长着对各种新楼的热爱,大概是这些实实在在的建筑物,使我更具体地看到了新中国的脚步吧!这种内心的偏爱,十几年,二十几年过去了,却没有多大的变化。前几年有次去北京,住在崇文门一家旅馆。当时,前三门一字儿排开一溜十几层的大楼已接近竣工,座座雄伟壮观,尤其在早晨的薄雾里,一眼望去,更显得巍峨。它们的脚下,曾是昔日的北京内城墙,现在地下修起了“地铁”,上面修起这一座座高楼大厦,我常常不坐电车,在这些新楼前面走路,边走边数十几层高,猜它将来派什么用场……这时,心里便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我们的首都,我们的祖国,正在变呀!但北京的楼不论如何美,似乎与我之间总隔着点什么,不要说我不可能去住,就是进去一趟的机会也很少。人大概总是这样吧,他认识世界,热爱世界,感受世界,总得从自身周围出发,总免不了要带个人感情的色彩。
我内心更加热爱的,是银川的楼。不论哪一幢楼,不论里面住没住我相识的朋友,我都感到它们与我有一种亲密关系,对我都有一股柔情。
说起来有点奇怪,在我二十一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可以说全城没有一座真正现代含义的楼,而我却住进了楼!
这是什么样的楼呀——两个叠放在一起的大木制框架,墙上镶着旧砖和破木板,窄窄的木头楼梯,脚踏上去“咯吱”、“咯吱”直响;靠街的小窗,汽车一过,都要震得呼扇几下,冬天不只四面进风,就连脚下的木头楼梯,脚下的木头条钉成的地板的缝里好像也在冒风。我们这些从各地来的青年人,就住在这个小楼里。当时,贯穿着包兰公路的中山南街上,一共有两座小楼,一座是羊肉街口的党校,还有一座,就是我们这小楼,据说是解放前的一家货栈。谁要问我住在哪里,那最好回答了,“小楼!”保险找不错。我曾在这里度过了最好的年华,留下终身不能忘的记忆,一串串,一串串……忘记什么人说过:苦是不与青年人结缘的。的确我们年复一年住在这小楼里,不但没感觉到什么苦,反而挺爱它。在这里,我们度过暂时困难的岁月;在这里,我们以桌当案板,以酒瓶当擀面杖包饺子过年;在这里,我们熬过数不清的夜。……记得有年冬天,不知怎么搞的,炉子老是灭,大家又懒得去生,四面进风,冷得真够受,不知谁先想出了巧妙的办法:晚上头戴棉帽,脚穿厚袜,将被子没头没脑地一蒙,呼呼睡它一夜,起来用冷水抹一把脸,上班去!只有一种情况令人难堪:来个客人,特别是女客,又冷又无处坐。可是他们也从来没说过这楼不好,大概因为大家心里压根儿没有追求舒适住室的念头。
随着新楼的逐渐增多,我们的那个木头小楼早已拆除,现在变成日夜放光的展览柜窗;但我现在住的这座四层乳白色的楼离那里仅仅隔着一条街,从窗户里可以把昔日小楼旧址看得清清楚楚。有时,一只无形的手指拨动了不知哪根心弦,我久久伫立窗前,默默看着那里。看着,看着,小楼在心镜上托然而出,在那里度过的日月一幕幕拉开……
我不知说清楚没有,我为什么对楼有一种偏爱,是的,我之爱楼,不像建筑工人、设计师那样,他们把自己的心血、汗水,浇注进每一方混凝土中,把心中的厚爱镂刻在每一块砖石之上;我之爱楼;也不像乔迁之喜的人们,他们盼望了多少年,一旦实现,怎能不欣喜异常——而我呢,这些外貌年常的新楼,似乎记载着我的脚印,又给我以无限慰藉。所以,我有一种习惯,在闲暇之时,爱到新楼矗立的地方去走走,看看那些反射着阳光、云景的玻璃窗户,猜想着里面住的是什么人,房内放的什么物什,主人在干什么活儿;我常常因为看见阳台上的一盆盛开的花而留步,细细地观赏它,暗暗盼望拿着洒壶的主人出来,给它浇水,晶莹的露珠,一滴一滴,挂在绿叶上,花瓣上……
旧楼拆去,新楼出世。岁月荏苒,青春已逝。这是人人都要经历、各个司空见惯的。但在这小城每一条逐渐变得更美的街道上,在每一座平地而起的新楼上;仿佛都同我有一种什么至亲的关系——哦,什么关系呢?想出来了,想出来了,那便是它们也寄托着我的一份心血;一缕爱情啊。虽然,我并没有去搬砖和泥,我并没有去粉刷门窗,但确确实实,为了这边远小城的变化,我也献出了我的一份力量,哪怕很少、很少,微不足道,但毕竟我曾为了她抛洒了我的心血,献出了我的青春。
这,大概就是我如此热爱新楼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