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有七个儿子。儿子以下有二十几个孙男孙女。由于我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奶奶最疼我,有时就到了公然袒护的地步。大家有意见,但奶奶自有充足的理由:哪个孩子都有爹妈,九十儿爹妈在太原,我不亲他谁亲他?所以,在奶奶一手统治的家族里,我差不多就是一个享有特权的公民。婶子大娘们的孩子挨了我的打,多半都不敢还手。敢怒而不敢言。
奶奶尽管宠爱我,但她对我的管教也很严格。她老人家的许多规矩是谁都不能违反的,她的规矩很多,难以一一列举。最突出的有两条:一条是节俭;一条是勤劳。这正是中国农民立身持家的两大法宝。
平时,我们全家老少都要吃糠。即便粮食充足,也不例外。到农忙时节,庄稼活儿若累,下田上山的受苦汉们才能吃到不掺糠的玉米面。妇女儿童,仍旧坚持吃糠。而无论吃什么,抛米撒面都是绝对不允许的。喝瓜菜居多的米汤,碗底儿上必须不剩一粒米。奶奶有时开导:
“米可是好东西。‘一米度三关’。不敢抛撒!”
有时,她又吓唬:
“可不敢抛撒米面!丢一颗米,死了到阴曹地府,阎王爷要罚吃一条蛆!”
所以,直到现在,我喝稀饭的时候,也总要习惯地将碗底儿刮得干干净净。
从四五岁上,奶奶就叫宝山、靠山带我到地里去挖野菜。家乡话叫“寻菜”。农家糠菜半年粮,一年间各种野菜要吃不少。
“二月半,旮里旮旯刨小蒜。”
“三月半,柳絮儿泡捞饭。”
“四月半,甜苣芽子满手攥。”
诸如此类的民谚都和各种野菜有关。其他野菜,灰灰菜、扫帚苗、刺荠菜、茉萝蔓,也都要按时令挖了来吃。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了上述各种野菜了。和大哥二哥一块寻回一筐子野菜,奶奶非常高兴,特别要夸奖我几句。我也就很早体会到了劳动的欣喜和自豪。
满了六周岁,奶奶又叫我开始上山砍柴。
虽然我们村子四周全是山,但在六周岁之前我却没上过山。山上究竟有些什么呢?山外面又是什么世界呢?第一次上山,显得庄重而又神秘。山,是那样大!有那么多山梁和沟壑,像滔天巨浪从极目之处滚滚而来,有向极目之处滚滚而去,有那么多种类的树木柴草,树木上有那么多山桃野果,柴草间开遍了那么多五彩山花。而且,山林中还不时窜奔出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山鸡拖着长长的尾羽从斜刺里飞过,黄羊子闪着黄缎子一样的皮毛就从眼前三丈五丈的蹦跳而去。大山,家乡的大山,一下子迷住了我,征服了我。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和神秘的大山紧密相连。
只是,我还不会砍柴,不会使镰刀。大哥二哥们帮我砍好柴,又帮我捆好柴,而我又不会扛。连背带抱好不容易舞弄回村,村街上的人们都拿我逗乐子:
“嗬,这是拿来给老鸹垫窝的吧?”
可见我的柴儿是多么的小。我觉得惭愧,也有些委屈。手心里磨了血泡,手背上划开了血道,人们还要笑话。我几乎要哭出来了。但奶奶见了我委屈的样子,只是说:
“这是你。你爹和你七叔,五岁就上山了!”
六岁上山,这是奶奶疼我才特别放宽了要求的尺度。山里人爱讲一句话:男孩孩不白吃十年饭。生在山乡,不能上山下地,不会劳动,那还不是一个废物?
从那之后,我就没再间断过参加力所能及的劳动。寻菜砍柴,抬水抬粪,推磨推碾,什么都干。在同年仿纪的伙伴中间,我决不比别人落后。而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奶奶才更喜欢我。她真正喜欢爱劳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