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过年,农民另一个最大的节日就是中秋了。“二月二”、“三月三”、五月端阳、“七月七”,九九重阳,都不如中秋节盛大而隆重。
我们家乡先前不种麦子,农民嫌种麦收成低。所以大家难得吃白面,仅过年吃一顿饺子。富庶人家,八月十五才能再吃一顿面条面片儿,还要端了碗在大街上炫耀:
“大年初一刚吃了饺子,八月十五紧跟上又是一顿白面!”
一般人家,便不能“紧跟上”这一顿。
月饼则是家家户户要打制。打好月饼,不供月神之前不许吃。正如平常初一、十五做糕,也得烧香上供敬过各路神仙,才能食用。孩子们嘴馋,大人就吓唬:
“还没供献过,吃了要歪嘴哩!”
我们村有个歪嘴,是河北平山县的一个席匠。那样子十分难看,我们怀疑他就是小时抢先偷吃了供品,才歪了嘴的。
好不容易等到月上东山,月饼瓜果毛豆荚之类供过了月神,这才开始吃月饼。到允许吃月饼的时候,它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吃了。吃过月饼,再无其他活动,中秋节就冷冷清清地过去了。
在我们家乡一带,热闹隆重可以和过年相比的节日,只有四月十五的藏山古庙会。
有一出戏《八义图》,说的是春秋时期晋国忠良之后赵武,被奸臣屠岸贾迫害追杀,有八名义士藏孤救孤,孤儿赵武终于长大成人,平反昭雪的故事。《东周列国志》对这个故事也有记叙,书中讲那孤儿藏身之地名曰“盂山”。在我们盂县,这座山就干脆叫做“藏山”。藏山,是一道僻静险要的山沟,沟深五里,沟口的村庄也以藏山为名。藏山沟深处,绝壁之下建有一座大庙,庙里供着那孤儿赵武,庙名“大王庙”。阴历四月十五,即是历史悠久的藏山庙会日。
藏山在我们村以北。赶庙会时,若走大路,须得走出我们柏泉沟,出沟之后向北沿官道走五里,才到藏山村。穿村而过,进了藏山沟,沿途有著名的藏山八景。我们赶庙会,一般都走山路。翻山越岭,只有五六里路。
庙会这天,山道上行人络绎不绝。庙上则是人山人海,商贩聚集,仕女如云。凉粉油条烧饼糖瓜各式小吃摊星罗棋布。卖鞋卖布卖日用杂货的争相叫卖。左边骡马市,右边西洋镜,大殿外观赏风景,大殿内瞻仰神像。窄窄的一道山沟简直吵翻了天。庙会,那既是农民交换农产品、采买必需品的场合,也是农民的传统式的旅游活动的处所。
记得小时游藏山庙,觉得庙宇弘敞,塑像高大,泥塑壁画极其生动。大殿内的神像庄严可怖,摄人心魄。进入殿内,不由得敛声屏息,虔诚肃穆。如今回想,庙宇建筑,总是使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那儿神灵高于一切,决没有人的任何尊严和地位。孤儿赵武,本来也是凡人。后人将他供为神仙,人们自己创造的神反过来统治人们。这大约也是中国农民文化特有的一种现象吧!
据说,农民求雨求药,藏山大王极其灵验。因而,大殿内外挂满了匾额。上书“庇护众生”,“有求必应”之类。但我也听说,赤日炎炎,农民连日求雨不至,大家就将神像抬在烈日下,四乡游行。晒,人与神一块晒;渴,人与神一块渴。这样祈雨,叫做“恶祈”。神灵们不体察百姓疾苦,百姓们也会给他们一点颜色来看。忍耐,毕竟是有限度的。狗急跳墙,猫急上树,人急了眼要反抗。尽管农民的反抗非常可笑。
我在乡间十年,从记事起,每年四月十五都要去逛藏山庙。奶奶给我和宝山每人带两块馍馍,几个煮鸡蛋,当作午餐。零花钱一分也没有,每见有人买油条凉粉,十分羡慕。也有的全家一同游藏山,自己带点豆芽菜,还用半颗鸡蛋白来做酒盅,有吃有喝,显现一种天伦之乐。那情景也令人嫉妒眼红。我只记得有一次,父母亲回来探亲,也去逛庙会。父亲给我和宝山靠山各买了一枝铅笔、一盒蜡笔,母亲给我买吃了凉粉,还花钱让我看了西洋景。那一天,我玩得特别高兴,感到了“幸福”二字的含义。
“文革”之后,古庙被捣毁,传统庙会亦被取缔。前几年,上面又拨款重建藏山庙,县里还组成募捐委员会募集资金。听说庙会不仅恢复,盛况更属空前。农民有了钱,旅游的兴致无比高涨;花钱也十分大方,来几听啤酒罐头不在话下。身穿港衫牛仔裤,手提录音机的新式农民成群结队。可惜我总也抽不出机会回乡,未曾亲眼见到如今庙会盛况。
自然,求药祈雨一类迷信活动也随之兴盛,有钱的农民也依然是农民吧!